“乡音”辨

四叔 · 发表于 2024-4-10 13:00:03

“乡音”辨

刘荒田

论中国古典诗歌在国内的普及和在海外的影响，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当列前茅：“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诗中的“乡音无改”颇堪玩味。于村中儿童而言，头一次见到诗人，对话肯定有限，所以游子没露“客”的“马脚”。其实，少小离家，成“鬓毛衰”的“老大”才回来，姑且说其间相隔30年，乡音如果局限于语音、语调，“无改”是做得到的，至少可教儿童一时间无法识破。但若见到的是大人，多聊上一阵，真实身份断难遮掩。毕竟，外头世界旷日持久的浸泡，使得他在用词、语气、姿势上产生或多或少的改变，若和地道的乡亲比照，差异更为昭彰。我还没提到如今一些时髦人物，从国外回乡，乡音夹上既使中国人莫名其妙也教洋人手足无措的外来语，刻意显摆“开过洋荤”的高级气派。时移世易，似我这般来自“中国第一侨乡”的老金山，不必回乡，乡音也洋洋乎盈耳。不须受专业训练，光凭“阅人多矣”，我从本色的台山方言基本上可辨别说话者来自哪个镇；如果交谈深入些，不但能区分某些镇的结合部，河两岸这些过渡地带的方言，还能从某人口音的干硬及尾音的摇曳，猜出是来自古兜山脚下，南海之滨。《创世纪》里说，从前天下人都操一种语言，人想造一座城，以通天的塔宣扬自己的名，上帝对此大为不悦，便搅乱语言，使他们无法沟通，野心勃勃的建造计划于是完蛋。好在，局限于乡音，不存在“听不懂”的麻烦；相反，比身份证、护照和所有表格上“籍贯”一栏更确切显示“来处”的五花八门的口音，一如山野里教人眼花缭乱的春花。以台山话为例，从北部说起，我的家乡水步镇，口音以拙直著称，其他地方的口音似乎都以它为底子。而“水步腔”中，又以丫髻山下的灌田乡为“倔”之最，许多词是从喉咙深处“咳”出来的，那里的打柴女子群聚交谈，一律将舌根运用至极限，如吵大架。从水步往北，至和开平市交界的潭江，口音偏细腻，圆转。往南，离水步镇9公里的台城，是市政府所在地，城里人的口音和城外的区别，一如“西关腔”之于广州城内其他区。台城人说话，将水步话里许多词的发音加以弯曲，舌头和喉部多一层加工，使之增加顿挫和花哨。从台城往南，冲蒌镇的方言偏于绵软，音调升沉抑扬如坐过山车，宜于情人之间倾诉衷肠。和冲蒌接壤的斗山镇亦然，这个镇有一名村，曰浮石，它的传统“飘色”成为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之一，固然名满天下；而这个极盛期人口逾两万的超级大村，据说村两端的口音也有小小差异。南海之滨的广海镇渔民众多，他们张口可当“气盛声雄”四字。沿着海滨，有口音独树一帜的海晏镇，音调委婉，妩媚，说话如唱歌。这地方的居民，“语言自豪感”特别丰沛，以“生来就会说省城话”自命。位于海角的北陡镇，语言粗豪；处于围田边缘的都斛，出言似闺秀；丘陵地带的三合，其言中正如小学教师上课。和三合比邻的白沙镇，若干词语的发音较为极端，仿佛调皮的小学生。大洋上的上下川二岛，方言自成体系，但岛上人说潭江畔公益墟的台山话几可乱真，两地相隔七八十公里，有点不可思议。在故土头绪纷繁的土语，到了美国统合为一个名称：台山话。由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前，在美国的中国移民以四邑籍为主体，而又以台山人占多，因此，只有百万人口的县份，它的方言百多年间居然成为“中国话”的代名词。在美国华人社会谋生，不会台山话差不多等于“不算中国人”。直到今天，虽然说台山话不再时髦，但余绪不绝，许多医生，律师，实业经纪的广告，还以“精通英语，普通话，粤语，台山话”为招徕。在台山人众多的旧金山，特别是唐人街，台山话不复流行，只用于乡亲间交流，台山移民“交际语言”演进为广州话或普通话。于是，我多了一张秘密爱好——猜籍贯。台山乡亲和别地移民一样，说别种语言极少不带口音的，我顺着说话者的声调、咬字、用词的蛛丝马迹，揣度其出生地，心中有数以后，再旁敲侧击，予以核实，准确度近于90%。当然，这种近于鬼祟的游戏不能露陷，若开门见山：“听口音，你是台山端芬人氏？”如果人家正在操自认为“本色”的粤语，你这客套近乎成了揭老底，潜台词是“你的广州话严重不纯”，对方脸不红或白才怪。口音问题，在华洋杂处的旧金山，如果进入主流社会，更是值得研究的大学问。从口头英语的纯正程度，可以收集到多少信息呢？一，是否土生土长的美国人，高明者进一步，从细微处判别是加州人，纽约人，德州人，密西西比州人。二，来自哪一洲，哪一国。三，在美国生活了多久。大抵是住得越久口音越轻。四，是不是幼年来美。五，接受多少正规教育。鉴于移民说英语，不带口音的比例远远低于万分之一，所以，欲拍英语呱呱叫的人的马屁，较流行的是：“你是在加州（或别的州，城市）出生的吧？”我当旧金山居民30多寒暑，在一家意大利餐馆干过多年，有幸见识欧洲人的语言天才。他们绝大多数难脱母国口音，但不是没有例外，三位同事操英语就没有破绽，一来自瑞士，一来自希腊，一来自亚美尼亚。尤其是年近六旬的希腊佬，22岁才移民，然而英语的顺溜和用词的精当，超过受教育偏少的土生老美。

20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