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香火否如前fficeffice\" /> 一 祈愿 广东。江门。潮连。 潮连是个小岛,这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一座大桥连接小岛和江门市区,于是,世外桃源的潮连,无奈地跟上现代文明的步伐。幸好,还有祠堂。 从江门回来了,有些心神不安,想起祠堂,就是那些琐屑的影像,屋檐上,有色彩斑斓的画,鸟吱啾,花盛放,间或一只香蕉,两枝竹子。墙角的苔痕,从地上往墙壁生长,浅浅的,绿绿的,让人不由得停下来,隔开所有杂念,心思直往童年里走。比真人大几倍的门神,站在斑驳的木门上,据说,已站了两百多年。 见识过各地寺庙,山门高大,神台壮丽、雕像威严,总有一种摄人心神的力量,不由得陷入,不由得忘机。可祠堂,却这么随俗,普通,一草一木都有出处,每个小物件,能牵出一段真实历史,所有的存在,都能找出注脚,都有它的前世。它们,和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夜半钟声,更多是寺庙心情,但祠堂是庸常的,它就坐落在村子里,和早晚的炊烟、小孩的嬉闹在一起,没有诗化,没有虚幻,也不是神话,不是想象。时时处处显视生命细节,透露生活气息,村野草木,花鸟虫蛩,世俗烟火,真实而细腻。它是慈爱,亲密,宽阔,接纳一切,又消融一切。而且,永远都在提示后辈,你的祖先曾经真实地生活过,甚至辉煌过。 到卢氏宗祠,是一个阳光普照的早上。从外面看,祠堂门庭宽大,呈左右对称结构,色调以红、黑、灰白为主,富丽堂皇,气宇轩昂。 一抹绚丽的光彩,通过宽敞的天井,投射到两旁的檐墙上。呵,是彩色雕塑,红花、古榕、绿草、耕牛,组成一幅幅风格轻松的村野风俗画,边上围着工整的方框,极富装饰味道,阳光抚慰下,变幻着奇特的色彩。更让人称奇的是,每两帧彩色雕塑中间,有一小幅红底黑字的书法小品,细看,其一竟是杨万里的《小池》,世人熟悉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另外一首,则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唐宋诗篇竟飞上屋檐,真是惊喜莫名。又很奇怪,古典诗词可谓煌煌大观,为啥偏偏选中这两首呢?杨万里描写清泉细流,树荫弄水,荷叶团团,蜻蜓俏立,很平常的夏天景色,却很有生活气息。仿佛,你我本来就是诗中之一,简直要蹑手蹑脚过去,戏弄蜻蜓……这样一幅风物图,谐美、稚趣,在乡里随处可见。 在卢氏宗祠的侧厢房里,一位老人递上《重修潮连卢氏宗祠缘起》,粉红色的纸,黑字印刷,卢氏宗族对祠堂的崇敬和热爱,从雅致的颜色里逸出。“回溯我宗祠之创建,时为九世洪齐公,慨叹祖祭无所,倡议建庙……至正德三年(1508年)十世东华公,更作山以建后座,方成今日之规模。”祠堂从建造到渐成规模,中间历经二十多年,工程浩大。谁是那些雕塑、诗词的设计提议者,谁是能工巧匠,已无从考据。我只感叹它的奇巧,它浓郁的生活风味,以及匪夷所思的匠心独运。这些诗句,是对生活细节的重复,又源于生活的美好提炼,存在于日常生活中每个角落,普通,平凡。它是否暗示,静好的生活,就是先祖先贤所祈盼的,生活如细流般蜿蜒向前,就能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于是,当看到中堂大木门的背后,那些精美到极致的雕刻时,我对祠堂的打量,开始有了更丰富的联想。这是一扇扇高大厚实的木门,黑得发亮,闪着幽光,或半掩,或敞开。走过这个门口,就要离开了,一个回眸,突然发现,门后有雕花!阳光经过大树筛下的斑影,细细碎碎,在上面跳着,玉米、稻穗、荔枝、芭蕉、双鱼、小狗、小鹿,还有水仙花,香炉,花瓶,组成装饰性特强的图案,上方,有祥云缭绕。徜徉在这些雕花前,仿佛看到几百年前,一个普通人家的日子。白天,耕种田畦,辛劳哺育,光阴伴随汗水,催生田野的丰盈。晚上,炊烟袅袅,庭院欢跃,布衣暖,菜根香,安妥,庸常。这样的生活,不就充满欢乐和慈爱吗?拥有这样的生活,就能世代繁衍,生生不尽。 我瞬间明白了。 祠堂,以一个宗族强势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祈祝后世繁荣,血脉丰沛。这种浓重的世俗关怀,包含了对生命、对家族、对后代、对家国的深广的祝颂,如果只用一个字来表达,那就是:爱。 二 召唤 “据《潮连乡志》记载,1946年潮连祠堂共127间,有卢氏、陈氏、区氏、潘氏……祠堂。祠堂密度大,每1平方千米有10间。几十年来,有部分祠堂年久失修自然塌落,有部分为取其砖、木用,人为拆掉。 2004年仅存50间。” 这段文字很普通,可只要想想“每一平方千米有十间”是什么概念,也许你会大吃一惊。也就是说,每一百平方米就有一间祠堂。 ffice:smarttags\" />一百平方米,现在一套房子的面积?天哪,这是怎样的密度? 如果有一张潮连地图,那么,地图上的标记可能只有祠堂。如果在高空俯视,潮连的土地上,是否也只能看到祠堂呢?可是,这些景象不再,如今,基本保存完好的只有寥寥几十间。然而,他们象一块块磁石,发出大小不一的吸引力,又像大海中的航标,默默矗立在喧嚣的波涛中,沉郁坚强,光芒闪亮。那些离乡背井的族人,远涉重洋的乡人,把家安在地球另一边的后裔,在碌碌谋生中,在奔波觅食中,每一次抬头,都能感受到它的呼唤。 2006年12月4日,一年一度的祭祖活动。 祠堂里外洒扫一新,大门两侧悬挂大红灯笼,前厅上空装饰彩带,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早早来到,仔细检查各种祭品。十多只烧乳猪在祭桌前一字排开,金黄耀眼,身侧饰绿柏,头上蒙红纸,名曰金猪。供桌上插满色彩缤纷的鲜花,粗大的香烛。在这些琳琅满目的供品祭器中,神台,最值得浓墨重彩。通常方正造型,稳妥,庄严,中间立大红祖先牌位,前供大小香炉,香烛林立,青烟缭绕。大红灯笼高挂,红底金字对联分挂两旁,饰粗金龙、雕花、长金穗,神秘而庄重。这是一个让人敛神凝思的地方,只要止步,只要打开心灵,也许,就能聆听到远祖的声音。 锣鼓奏起来,人群肃静。精神矍铄的老人充当主祭人,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宣布:祭祖开始。“……草木洁怀,当思孝思不匮,慎终追远,恒念祖泽情殷,木本水源,此身原由来自,纸钱麦饭,无忘春秋祀典,孝之道也……”主祭人饱含情感的声音,在沧桑的祠堂回转。前排是族里的长者,不管年纪多大,都努力站直身子,双目平视,集中精神。他们应该感到幸运,几百年前,祖先就在这里举行四时祭祀,青瓦上的苔痕,春风吹又生的小草,高柱大梁的缝隙,石地板下的尘土,都藏匿着先人的气息,记录他们曾经的兴旺和繁华。有什么,比沐浴先人的光辉更感动呢?“今儿孙济济于敦本堂下,欢欣无已。看万宾云集,鱼跃龙腾,享珍馐百席,美酒佳肴。狮鼓同乐,礼炮齐鸣,灯香熠熠,金柱华华。光我列祖列宗,佑我胄衍胤蕃……” 焚烧明器、纸帛、香烛。上香。献花。 行献酒礼。行献金猪礼。行三牲献礼。 众人合拜……锣鼓喧天…… 一套仪式繁复浩杂,其实也很单调,但人人衣履整洁,毕恭毕敬,唯恐错失一丝一厘。这些人中,有的甚至万里迢迢,舟车劳顿,从国外赶回来,怀着一颗虔诚之心,只为了参加这个活动。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乡愁”这个词。余光中著名的诗歌《乡愁》,多年来总被人引用,他说乡愁跟家有关,家里有母亲、有新娘,有割舍不了的情和爱。不管走多远,飞多高,总有一个回眸的地方,那是人与这块土地交触的点,是收藏过去和源头的宝盒。有时,它不一定真实存在,也许只在心里,“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种惆怅和痛苦,加速人们归根的向往。一旦,遥感到这个确实存在的实体,比如祠堂,那么,就会以火山爆发的热情,扑向它的怀抱。 在荷塘南村的余氏宗亲祠堂,聚集着一大群老人,听说我们来看祠堂,停下正在玩的纸牌,热情地开始“讲古”。这间朴素的祠堂,在最近几十年里,两次险些被毁。年近七旬的康叔讲述时,语调充满不平以及劫后余生的欣慰。大跃进时代,所有东西都要分掉,祠堂也不例外,一旦分掉,必将拆毁。年轻的康叔绞尽脑汁,寻求保护方案,最终以养蚕为借口,作为集体财产保护下来。到了文革,祠堂更难逃厄运,面对几百年历史的老建筑,康叔气愤了,他铁下心,拼着性命也要保护祖宗留下的物产,延续宗族精神…… “有祖坟,有祠堂,外面的人才回来。”康叔说。如今,他天天都来这里,象看家一样看护祠堂,他说,常有余氏族人来这里寻根,装支香拜拜祖宗,听听他讲故事。 是的,如果没有这些,对故乡还有什么牵挂呢?怎样确定自己和祖宗血脉相连呢?因为祠堂,他们知道,这里,永远有许多慈祥的眼睛,饱含深情,千世万世地默默注视着,注视着这块灵秀的大地,和大地上繁衍生息的子孙们。 三 传承 穿行在江门那些大小祠堂中,对这种浓烈岭南特色的老建筑,从迷惑到清晰,从无知到审美,有了一个相当立体的阅读。惊叹那些雕花的房梁,竟在演绎一个个完整的神话故事,琉璃瓦镶嵌的檐头,在夕阳下闪着美丽的绿光,仔细辨认精美的回字窗花,顿悟暗含周而复始、九九归一的哲思。徘徊在窄窄长长的小巷里,感受时光流逝和静止。因为偏爱,更对那些到处出现的对联、楹联、牌匾、碑刻给予很大关注。“祖德宗功流芳远,子孝孙贤世泽长”、“祖有德宗有功燕翼贻谋百代堂基巩固”、“成化于祠灵晖玉地千秋岁月千秋华”,都是吉言颂语,怀抱祖德,缅贤追远。这些字体很有趣,有正楷,有行楷,有隶书,有狂草,还有篆书。不断和各种各样的字体相遇,似在提示我们,祠堂能几十年几百年存在,不因岁月流迁而衰败,是因为在这些堂皇的建筑后面,更有强大的文化根基支撑,源远流长的文化传播,从这里生发,伸张,并从这里走出,融进外面的世界。 所以,把祠堂和学校做一番联想,不算很困难,何况,环市镇篁庄村的太守欧阳(公祠)氏祠堂,直接给出最好的想像载体。 让我们做一次时光旅行吧。 1933年5月31日傍晚,“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正在天边燃烧……到后来晚霞淡到了肉眼看不见的光景,山脚下汽车路上,灯光就出现了”,灯光同样在山上的祠堂亮起,吃晚饭的时间,一阵喧哗传出,人声隐约,西江乡村师范学校的学生三五成群,边吃边聊,意兴风发,古老的祠堂虽隐身山野草莽,却因这些年轻学子,因文化的浸淫,显得古雅儒厚,生气勃勃。这些学生中,有一位稍微年长的年轻人,谈笑风生,没有架子。祠堂旁的菜地边上,有一眼小水井,他去打水,吊桶却尴尬地浮在水面。同学们一拥而上,纷纷大笑,这些来自乡村的孩子,谁不会打水?年轻人也笑了,说你们帮我吧,我笨。孩子们热心地帮忙把水打上来,簇拥着他,走回祠堂一边的住所——庶务室……这一幕,后来成为文学大师巴金的散文《庶务室的生活》的素材。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九三三年的巴金。 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欧阳氏老人,还有他们的村长。走过一段开着野花长着绿草的小路,终于站在宽大的欧阳(公祠)氏祠堂前。欧阳老人指点着说,这里原来是课堂,那边是寝室,从这里还可上二楼,通向图书馆……“这边是厨房”,他特意带我们去看当年的厨房,现在仍是厨房,每年祭祖后聚餐,就在这里生火煮炊。老人指着门联叫我们看,“天下欧阳无二氏,翰林学士第一家”,他自豪地说,天下姓欧阳的人都是一家子,欧阳修、欧阳洵也是我们本家。冷不防从他嘴里蹦出两个历史名人的名字,我大吃一惊,然后释然了,祠堂内随处可见“文渊北宋学,官史南雄风”、“开基书作器,创业德唯馨”等对联,足见此地文风馥郁,书香飘逸。 荷塘镇篁湾村的周源李公祠前,是一个大广场。以前,这是竖“石杆夹”的地方,为有功名的人所立,青石雕成,四四方方。历史上,李姓族人中有二十多人考取进士、举人,站在二十世纪正午的阳光下,遥想一百多年前石杆林立的情景,不禁心驰神往,二十多座石杆同时立起,该是怎样一种情景? 祠堂既承载了先人的荣耀和企盼,在这里办学、奖掖后代,也是很自然的事。后辈发奋读书,掌握良好技能,“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也就非常必然。在卢氏宗祠,我们听说了卢氏名人卢湘父的故事。卢湘父是康有为弟子,早年中举,在卢氏祠堂创办“敦本堂”学堂,毕生致力于澳、港两地的平民和妇孺教育事业,桃李满门,许多社会名流、著名学者、实业家都曾出其门,临终,他将所有产业赠送给澳门政府。这般胸怀,怎不长令后人敬仰? 在这些祠堂中穿行,感觉它们不再是一座座孤立的老屋,它有一种强大的磁性,将子嗣、文化、习俗、传统、观念等紧紧系在一起,形成一条流动的河,一条连接历史和现实、过去和未来的河,它是一本线装的古书,有明清时期的遗香,也有民国时代的逸趣,更有当代幽情,既是时代的印记,也是家族文化的诠释。 穿行在堂宇轩昂、庭院宽敞、雕梁画栋的祠堂中,多么奇怪,童年仅有的一点记忆竟变得模糊,门庭冷落的祠堂不复存在,只有眼前写满历史符号的高墙青瓦,以及从砖逢瓦边中慢慢沁出的沧桑,想起陈垣一首思乡诗:“岐山头畔百花鲜,艳说真人圣水传。为问近年傩礼日,祠堂香火否如前?”他是史学大师、教育家,江门籍人,长居京城,却对家乡祠堂的香火深怀迷恋与期待,想像是深情的,陈公写作此诗时,他的心是否甜蜜而向往呢? 如今,我应该看到了,不止香火如前,它更承载了无数的忆思和热爱,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继续逸发清气和俊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