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伯的女人》一书的作者伍可娉,都是台山人。台山方言中,出洋谋生叫“出路”。从清代的“卖猪仔”到上世纪中叶,“去出路”的,绝大多数是男人。他们飘洋过海,一辈子能回乡两三次(一次称一“派”),算得风光无限。第一“派”,娶妻建房;第二“派”,儿子成亲;如果有第三“派”,那就是落叶归根。长亭送别的明眸皓齿,再见时变为鹤发鸡皮。截至改革开放以前,在台山境内,因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无法和身在海外的丈夫团聚的妇女,形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特殊阶层。或多或少的侨汇接济(“撕信角”),使她们在经济上远远优于农民,这是身为“金山婆”唯一的优越。她们长久地和配偶分离,“守生寡”的苦楚,一言难尽,也难以向外人道。极短暂的团聚,与生命等长的分离,空闺中的期盼,空床上的煎熬。《金山伯的女人》开明宗义的《木鱼调》有两句:“摸下床中又无儿和女,摸下床边又不见郎”,拙直浅白地点破这类女人毕生的致命之痛。遗憾的是,就我的阅读范围而言,家乡一直未出现全方位叙述侨乡女性历史宿命的长篇小说。
基于这一理由,我把《金山伯的女人》称为填补“百年空白”的作品。关于这一长逾30万言的说部的成就,它在家乡华侨史、风俗史、文学史,乃至女性心灵史上的地位,有待专家在深入研究后作出阐述,我作为作者的同乡和学弟,仅能写出阅读的粗疏印象。这本具开拓意义和历史价值的巨制,有三方面的特色:
一是真实地描划侨乡妇女感情与欲望世界。顾名思义,金山伯的女人,主轴自然是男女关系,在这一框架下,侨乡独特的爱情与婚姻,旁及婚外的情与欲,侨乡女性的性期待,性幻想,乃至性饥渴,性变态,都在书中出现,不过,读者别以为作者在效法美女作家,抄“身体写作”的捷径。区分性描写是色情还是正当,并不困难,看是否为刻划人物个性,展示主题所必须就行。对本书而言,如果不涉及性爱,那是不可思议的。只要看对主人公翠玉第二次洞房的心理描写,她和倾心相爱的新丈夫相拥时,对性的渴求却被对往昔所受性侵犯的惨痛记忆转化为阴道痉挛,写来扣人心弦,读时不能不为备受蹂躏的弱者一掬同情之泪,我们就明白,只有剑及履及地描叙情与性的交错,原始欲望的生灭起落,才能揭示人物最深层的行为动机,“性”是故事的有机组成。过去香港人讥笑低俗电影为了刺激票房而硬加黄色镜头,称之为“撒盐花”,可是,本书的这一类情节,都是严肃的、正派的,而况,作者在这方面,小心拿捏分寸,并没有造成视觉污染。
我不但欣赏她下笔的坦率,叙述的火候,更叹服她把握侨乡女性心理的到位,旷妇的欲望与情绪变化,曲尽其幽微,却没有学院派解剖心理的呆板和冰冷。这种优势来自两方面,一是她从幼年开始的生活积累。二是她从医学院毕业后,担任医生多年。
二是展现侨乡社会的立体全景。主要场景设在台山的无名村,主人公是嫁给金山客陈年章的林翠玉,时间跨度从抗日战争胜利的40年代到改革开放的80年代。故事揭幕时,林翠玉是为旧金山华人洗衣店的小开守了13年空房的怨妇,到最后,林翠玉在旧金山,给早已成陌路的前夫送殡。她站在墓碑如林的宁阳坟场,心绪宁静,人间的相思离愁,恩怨情仇都归于尘土。这一段漫长岁月,中国社会至为动荡,单是10年文革,就制造了无数悲剧。作者的得天独厚处在于,她本身是移民,在旧金山生活了20多年,这一国内作者无从获致的体验,使她在得心应手地铺陈出无名村的世俗人生之后,再从容地把镜头推到海外,将侨乡妇女的命运曲线延伸到旧金山唐人街,使得“金山伯”的女人,跳出乡村的小天地,和“金山伯”的生活道路合并起来,从而对侨乡人的生命轨迹作出总体观照。
三是集侨乡风俗之大成。这本书里头,一幅幅、一套套风俗画,教我着迷,它们把我这个离乡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台山人,一次次地引回童年,带到水塘掩映、绿竹摇曳的村庄。单举翠玉嫁给金山客一节,从茶楼相亲,文定,“担饼”,到哭嫁,闹洞房,“回门”,具体而微,绘声绘影。这一系列俚俗风物,我小时候不是没有领略过,但从来不晓得新娘上花轿前,要由娴于即景即兴作词的哭嫁专家主持,把喜事当丧事,唱个天昏地暗。还有,新娘上轿,要让人背着,脚不能着地,头上张伞,以挡“三煞”。本书里,侨乡的人文景致,教人目不暇给:木鱼花笺,锣鼓八音,媒人婆上头公、七夕乞巧,拜榕树娘娘、公鸡拜堂、女仔屋……
读着它,想起故乡的春节:大轰大涌的锣鼓、大红的对联、朱红的挥春、艳红的梅,明黄的腊梅。举凡狮子队、秧歌队、花摊、飘色、鞭炮、烟花,无不以强烈的原色来烘托喜庆。厅堂里的年画,不管透视原理也不理会均衡,颜色呢,只要夺目,不求层次。人也俗得可以,新年见面,劈头一句“恭喜发财”。这样的氛围,简言之,曰“俗艳”。俗的对立面的是雅,这本再现原生态的书可以“乡土式俗艳”来形容,它和资深写手惨淡经营的命意、悬念、布局、矛盾冲突,恰成鲜明对照。拙直到近似村言乡语,繁复到近似墟期市集,朴素,率真,不时因为抑制不住澎湃的感情,下笔如水银泻地。还运用了大量未经提炼的方言土语。我所偏爱的,正是这有“自然主义”嫌疑的原汁原味,它一似未经人力干预的原野,芜杂,然而生机蓬勃,不事雕琢却风韵天成。
作者伍可娉,就学于台山一中,后考进中山医学院,毕业后在中山任儿科医生多年。上世纪80年代,她与当外科医生的丈夫及孩子移居美国,在旧金山唐人街开花店。她在本该退休的年纪,以一部教人刮目相看的长篇,为侨乡万千有血有肉的“望夫石”立传,为此,我对她致以热烈的感谢和诚挚的敬意。 [此帖子已被 大只佬 在 2010-5-19 10:53:28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