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日本书坛巨匠井上有一 文/一了 在我参学书道的十余年间,心慕手追过历代书道妙手的墨迹,对他们灵敏的雅逸风致与娴熟技艺心生敬畏之想。书法在古代乃"士人"修炼人格、陶冶心性的"秘术",它似乎一直依附在诗文的庇荫下苟且偷生,它似乎从未产生过独立的存在价值与意义。 因而,我开始怀疑书法是否(纯粹的)艺术?古老而戒备森严的书法能否进入现代语境的话语转换?它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是什么?我以为汉字不是恒定不变的躯壳,它是具有神性话语的,苍颉造字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文字是能"惊天地,泣鬼神"的"通天接地"的灵性之物。但随着文字数千年的演义,它的“灵性"渐渐失落而成为僵板无味的符号,它的生命的根性丧失殆尽。现如今,它的生命的根性丧失殆尽。现如今,我们所面对的"方块字"全然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与幽玄意旨。书法所依托的汉字染上了现代文明的"病毒",书法家所面对着的是一堆僵尸般干枯的字儿。因为"文字是肉作的"(董桥语),它的灵性与生命意象是古人参悟大化,明心见性的"心象"所指。我们该静心思悟汉字的"魂兮归来"?书法的艺术性与现代性将向何方?书法究竟能为人类的视觉领域提供多少资源? 1996年,我惊喜地发现,在遥远的东瀛,有一位特立独行、遗世傲立的书法艺术巨匠,他传奇的人生经历,惊人的艺术实践、超然的人格魅力,令人怦然心动、刮目相看。他,就是"守贫挥毫"的井上有一。 因为他笔下的汉字隐透出"新星般清新的惊愕"与"幽微的闪烁",将人引入"寂静的谛听"与澄明的"现前"。对于视觉因素倒退的汉文字起到了某种荡涤的历史污垢、唤醒生命活力的作用,并为书法的现代语境拓宽了视域。书法的艺术纯粹性及现代性在他身上得到了某种深彻的表达,我简直惊呆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日本的手岛右卿的《崩坏》、《抱牛》之作还是具有力量与表现力的,但对于其他现代书家的作品不以为然,有一先生也似乎从未得到书坛应有的重视,记得1986年出版的由河北伦明作序的《日本现代书法》中未见有关井上有一的介绍与作品。) 1988年徐利明翻译的由日本艺术评论家伊福部隆彦撰写的《书法与现代思潮》书中,曾有很少的篇幅介绍井上有的作品,评价不是很到位。 1989年陈振濂编著的《日本书法通鉴》中不见有一的踪影,幽默的是在2000年陈先生出版的《现代日本书法大典》中忽然在"代表性书家"中冒出来了井上有一。凡此种种,我深感疑惑与纳闷。 缘分所使,我与有一生前的挚友及其发现者--日本著名美术评论家海上雅臣先生于去年会晤,我深感荣幸与激动。在海上先生那里知道了有一鲜为人知的逸事与趣闻。他将一个活活生生的有一推到了我的面前,我不知所措,倍感兴奋。一位至纯至真的艺术家,过首简朴、清贫、孤寂的生活,却对书法的终极境地藉以炽热、执著的热情、信心与抱负。他一生不收学生,也从不卖作品,他将自己逼入生命极限的绝境,血淋淋地实证汉字所能达到的边界与可能性。他的纯然无杂的行为自然遭到书法界庸俗守旧者的讥讽与谩骂,但他却从未改变过艺术的立场,他犹如一个傲然独立的逸士,站在群山之巅,如入无人之境地狂啸: 随心所欲地写吧" 泼出去 把它泼到那些书法家先生们的脸上去~ 把那些充斥在狭窄的日本中的欺诈和体面横扫出去, 金钱难以束缚我 我要干我自己的事 什么书法不书法 斩断它^ 我要同一切断绝,甚至断绝那创作的意识 随心所欲地干吧 现代书法 现代书法 何为现代书法 方便面式的近代诗" 坚持巧妙运笔的少字数书法 连蹩脚画家都不如的前卫书法 冒称传统派的廉价技术派 和 竭尽剽窃之能事之徒 无能的懒惰者 和 勤奋的人 在伪劣、假冒盛行的当今社会 摈弃一切低级趣味吧; 啊 让峻烈疾风吹吧, 为书法不惜生命的人 拿出勇气和骄傲 去 创造伟大的书法的历史(1982) 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度,我沉醉于一种无法言释的感动之中。海上讲述的有一仿佛就在眼前,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艺术家的形象深深印在我的心间,荡涤了我以往的不成形的虚妄知见。我深深感动于有一扑朔迷离、奇幻空寂的书写梦境里。 井上有一于1950年进入书坛,时年34岁,作为书坛新秀,可以说一帆风顺,但他却在入道二年时离开书坛。乃因他对书展评审工作偏重于人际关系而非看中参展作品的质量和内容的劣习大失所望。他曾为上田桑鸠门生,并为前卫派"奎星会"的骨干,后因艺术主张的差异,有一于1952年退出"奎星会",与乃师绝缘。与森田子龙等5人一同结成"墨人会",主持《墨美》杂志,因其积极建构前卫书法与欧美抽象美术之间交流的新渠道,而引起书坛瞩目,亦令上田桑鸠等人大为尴尬。有一的目光于是转向开放的美术,书?quot;笔势"的气魄与内力被有一"元气淋漓"地逼出纸面,他以往体内积存的传统沉渣忽然被新获得的全新知识和美术向往所粉碎。他以为只有把书法作为自由表现自我的手段,按自己的经验、智性体现"写的行为",才是书法的生存之道。对于那些经营书法私塾的书法家先生极为愤慨,因为那只是一种有教养的爱好,是书法本身走向衰退,阻碍了书法的创新之路。古董有文化价值,但不一定就有艺术的价值,书法家只有首先成为艺术家,书写的意义才成为可能 。 自1952年与书坛断绝关系的有一,奋笔疾书,艰辛地验证着自己……一年来,内有虚无感缠身,外有房东的骂声:到处抹得漆黑,这是人住的地方吗?有一借租的房子被收回了。这也难怪,谁碰上都会恼怒。一意孤行、质朴无华的有一拿出仅有的一点钱,加借的钱买下海滩的一块荒地,在往返学校的路上自己整事。他收起毛笔,拿着锄头和铁锹……为了生存与生活,有一这一年没有动笔。就在小屋盖好的时候,可笑的事儿来了,"同一切断绝"的有一的创作引起了美术界的关注,他的力作《愚彻》应邀参加了圣保罗国际美术展,并被英国美术评论家赫伯特•利德收入《现代绘画史》中,让他同波洛克、克莱因、什拉鸠、阿尔岑格等画家并驾齐驱。悟出"愚彻"其间的深意,使有一知道自己该走的大愚之智、阒无人影的孤绝之道。在小学当校长的有一,白天尽职尽责,晚上去做"书道之鬼"。每月领来工资都要先还清上个月的纸账,用剩下的钱维持生活,大部分是在只有一菜一汤、腌萝卜当菜的日子中度过的。他因而写了"贫"系列,表明他素直而尊贵的"清贫"思想。他甚至认为,要走纯之又纯的道路,就需远离尘世,将自己逼入一贫如洗的危境,方能有绝缘处逢生的"顿悟",这似乎有些禅宗高僧的风骨。我因此以为艺术便是生命苦行的事业,真正的艺术家借助苦行达到生命的沉醉,逼使自己进入那种清凉、孤寂乃至一贫如洗的状态,那样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映对存在的本质,而非存在现象的外形。真正的艺术深境便是要捕捉那种无形的却是幽明的荡逸又租纵即逝的存在。有一用他全部的心血证明了汉字所具有的那种灵逸、苍雄、朴拙的魔力。因此他自信地说:"我写出来的字在日本社会中延用至今,历史久远,加之它们浸透着我手上的汗渍,所以我投入全部生命就能实现这个书法空间。 1979年,有一被诊断为肝硬变,知道只有5年时间的有一四处寻求延命之术,但结果无望时,他的伟大的"绝笔行"因此诞生了,他书写的奇幻奥秘涵蕴于此。意识到"死"的有一首手临写圆尔辨圆及其法嗣痴兀大慧、寂室元光三位禅僧的遗偈,尤其得大慧禅师遗偈:"高超方便,自证自然。为物应世,八十四年。"的神髓,在1982年10月27日有一写下了自己的遗偈: 守贫挥毫 六十七霜 端自欲知 本来无法 海上先生将有一的创伤分为七个时期: 第一时期 1950年~1954年 习作期 第二时期 1955年 断绝期 第三时期 1956年~1959年 愚彻 第四时期 1960年~1965年 混沌期 第五时期 1966年~1969年 简明期 第六时期 1970年~1981年 变异期 第七时期 1982年~1985年 绝笔期} 从中可看出有一的书写足迹、伟丽气象、敏锐嗅觉。他那深具表现力,同时在空间结构上直逼绘画而获得真正独创性以及具有明确指向的作品,超越书坛而引起西方美术界的瞩目。朱青生曾因其有作品与有一遗迹在法兰克福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而自豪,他说:"我是有敬佩有一的","井上有一是一个赤诚笃信的书家,镇日心慕手追古意禅境,其笔画之中,深沉悲凉。"朱先生在有一的作品中读出了"禅境",这一点吴冠中先生也曾说过:有一1961年创作的"毋"似乎进入东方的禅境了。这是明眼人所见,禅境里边潜藏?quot;深沉悲凉"的意蕴。有一的心境确实深沉而悲凉,哎!独坐大雄峰的人儿,自然高处不胜寒,其谁与归呢?? 因有一而近视国内书坛,真正具备对话能力的书家有没有呢?那些会写某个或某几个古人法帖的书者,那些挪用西方观念、抄袭西方抽象艺术者,那些不懂传统而高喊弘扬传统或打倒传统者,那些画不好画而投机书法者,那些用一些似懂非懂的西方术语套用书法者…… 书法绝不是好玩的,书法是残酷的,它对书者的要求高得近乎刻薄。现代的书法已不是以往的书法,那种文人雅士日常行为所形成的审美系统,始终是"士"人文化教养的脸面与标签,它的艺术性始终被诗文与实用所遮蔽。因而自我的人性与自由的生命在反反复复的临摹抄写中给抹杀了。现在不同了,书法生存的背景、土壤已大相径庭,我们生活在全球一体化的现代空间,书法必须面对生死存亡的抉择,否则必然会被历史所淹没、遗弃。革新的目的是为了书法能适应现代?quot;现代"有两种含义,即"时间的现代"、"文明的现代"、"文明的现代"亦有两种含义,即属于东方文明潮流的"现代"和西方文明潮流的"现代"。书法的现代性即在中国本土文化中激活,滋生出所谓的"本土国际化"的现代语境,方能进入国际审美通感的大舞台,否则,中国书法就没有生机可言。也许你会说,书法不面对现代可以吗?我觉得这是一个文明观、世界观的问题,并非书法技巧的问题。书法必须要面对现代,就如同你生活在现代却要逃离、决裂于现代一样,这种文明的潮流作为当代人谁也无法回避,作为当下的书法,也难逃此劫。时代审美的变化,必然改变艺术语言的结构。中国文明体系作为书法赖以生存的文化背景,至今已被异质的西欧文明体系所影响,这是不辩的事实,书法生存于当下要成为今日文明的一员,就必须像美术一样,来一场脱胎换骨的革新。彰显书法潜孕的现代发展的可能性,深刻地剖析、挖掘传统,利用传统资源去创造具有东方品质并具现代性的视艺术。 有一先生的足迹为我们提供了某种久已失却了的精神,书法与书法家该有的尊严、良知与抱负,尽管他的作品并非尽善尽美,并存在着很多缺欠。但,这正是他成为艺术家、书坛巨匠而引起世人赞叹的缘由吧!因为艺术创造的"缺欠"正是艺术家为我们留下的想象空间和发展空间,完美或精致的艺术是堕落的标志,因为它接近庸俗,堵塞了人们进入的空间。
井上有一:“愚彻”的书道巨人 文 /一了 今夜又失眠了,又想起守贫挥毫写下“愚彻”人生的日本书坛巨匠井上有一。 这位尝透书道深境的书者留给我们太多的问题与思索,在他那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生经历中→一生不收学生,不卖作品,拒绝展览,退出书道会,粗茶淡饭度日,守贫挥毫三十七载,但在他去逝后,引起世界美术界的极大瞩目,而成为巨匠级的书法艺术家。这些究竟带给我们怎样的感知?我突然想起罗伯特·休斯对伟大的画家弗朗克·奥尔巴赫如此的评价:“奥尔巴赫的职业生涯和艺术界的关联只在于它指出后者和—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成长无关。”这完全可以与井上先生作比。目睹当下书坛的种种浅俗与丑陋,成为大众娱乐的书法,在当下文化语境里早已迷失了。这种“失语”的残酷陛似乎在我们的“书法家”队伍里是置若罔闻的,我们的“书法家”当然知道躲在自己的—亩三分地里及时行乐的快慰,参展→获奖→入会→笔会→斗富……。 为啥如此天才的井上,竟然不识时务而与“聪明”绝缘,走上了阒无人影的“愚彻”之路,愚还不够,还要彻底的愚,这种几近于痴的愚使人不觉想起了“米颠拜石”来。“愚彻”了就要与一切虚妄的、世俗的东西绝缘,方能息心静气,专注于艺道。这才是真正的大愚之智。但真正臻于此境境者,唯井上。 我曾对井上的挚交海上雅臣先生说: 我—直以为艺术便是生命苦行的事业。真正的艺术深蕴生命的元气,这股“元气”的培植与蓄养需要艺术家付出沉重的代价。因为胸次澄净,心陛朗洁,沉人幽玄、孤绝、浑元的大明净界首先要求艺术家远离尘世,脱尽俗胎。这亦是我由心尊敬海上以及芭蕉、良宽上人的首要原因。去俗,所以艺术中最被看重的—种品格。“在世出世”,何其难哉。但对于先生的开示,对我无疑是冷水浇背,去蔽明心。可能此次机缘会会对我今后的艺术道路产生洗心革面的影响。 我接着说:真正的艺术家借助苦行达到生命的沉醉,逼使自己进入那种凄凉、孤寂乃至—贫如洗的状态,那样才能使自己的生命全部映对存在的本质,而非存在现象的外形。真正的艺术深境便是要捕捉那种无形的却是幽明荡逸又稍纵即逝的存在。井上先生用他全部的心血证明了汉字所具有的那种灵逸、苍雄、大朴的力量,因他我坚信:艺术便是充满着精神苦行与净化灵魂的事业。今道友信有句话很有深味,他说:艺术之道,就是心灵净化之道,是通往神之道,是向作为起源的存在的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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