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做“更好的人” 作者:刘荒田 上世纪九十年代,加州一位秀美聪慧的华裔职业女性,嫁给一位拥有博士学位的白人。婚姻到了中年,出现危机。根子在丈夫酗酒。这位在企业任高管、仪表堂堂的男人,金融危机中丢了工作以后,忧郁症缠身,借酒浇愁,天天醉成一滩烂泥。妻子自掏腰包,送他去戒酒中心。他知道中心的车中午上门接他,他上午把藏在家里隐秘处的酒一股脑儿喝光,车到门口,他手拿个空的伏特加酒瓶,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妻子一次为他花五万美元,他从戒酒中心出来,数月后故态复萌,又得进去。心力交瘁的太太忍无可忍,提出离婚。第一步是分居。男子身无分文,离开家只能在街上流浪。妻子于心不忍,让他留在家,各居一室,形同陌路。她声言,一旦他租得起单房,就得搬走,婚姻当然从此了断。 五六年过去,教女士的亲友万万想不到的是,女士和酗酒的丈夫不但没有离异,反而和好如初。问起原因,却不是浪子彻底告别了酒精,回头是岸;而是女士的思考换了角度。她说,从前我嫌弃他,恨他,一个劲地斥骂,排斥,惩罚,视窝囊废为第一号负担。后来,我想通了,他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他就是我今天的炼狱,明天的天堂。我痛改前非,像当初约会时一样,燃烧起救活他的激情。她以东方式的柔情,把他拥在怀里,让他重新感受爱情、亲情。终于,他一步步戒掉酒精,身体变好。说到数年间和丈夫一起和酒瘾作战的细节,曲折,反复,多少次从头开始,一言难尽!陪看心理医生,每天紧盯他的作息,服药,复健。他酒瘾发作,会砸东西,吼叫,动手打人。“一路走来,我的心和身体都伤痕累累。好在,他比前几年,病情好了大半。更加重要的是,救丈夫的过程,使我变成‘更好的人’”。说到这里,她饱经忧患的脸庞泛出幸福的笑容。 与嗜酒成狂的人相爱,在熏天酒气和体臭中与之建立亲密关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享受。而况,这不是一次过的、暂时的,而是无日无之,渗透人生全部的身心“徒刑”。但是,这种磨难,是极为珍贵的灵魂修炼。 说到这里,想起托斯陀耶夫斯基的名言:“我唯一担心的是我们明天的生活能否配得上今天所承受的苦难。”进一步思考:是不是任何苦难都有类似功用?笼统言之,是的。但须做深入分析。近于极致的苦难,除非是圣贤,是宗教信仰至为坚定的极少数,一般人是会被扭曲乃至摧毁的。漫长的冤狱只造就冲天的怨愤,敌人施加酷刑,使人增加的是仇恨而不是宽容。对付凡人,只要剥夺生存的必要条件而又不让他死去,他迟早退化为动物,就此,理性,自尊全然退位,只剩包括为活命而吃掉同类的“本能”。 然而,一种磨难确实具有这样的优越性,那就是照顾亲人。只要得享天年,多数人或迟或早面对同一境况:照顾老病的亲人。如果我们改变观念,把这琐碎,肮脏,劳累,动不动受气,压力无穷的“全天候作业”,当作难得的机遇,老天爷赐予的特权,让我们把父母照顾襁褓中的自己的一切做一遍:喂奶,喂药,学步,学语,换尿布,推轮椅,逗他们笑,想方设法满足他们的愿望。我们从中温习和加深亲情,学会爱人。没有哪一种爱,比照顾晚年的亲人,更加实在,更加熨贴了。 既然“做一个更好的人”是人之为人的终极追求,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全力以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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