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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木子哥

下里巴人的“晒肚佬”出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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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2-12-13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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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2]偶尔看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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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2: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3:31 编辑

    30/一人一猪(下)


                 强制出境

    队长的哨声,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天亮了。

    翻身起来,脚一落地,就踩着了一堆粘乎乎的物体,好恶心。低头一看,哇,是昨晚放在地上的猪食被弄翻了,地上一塌糊涂。不用审,是小猪干的好事!

    刚想站起来。“嘭”一声巨响,又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躲在厨房的小猪,听到我下床的动静,大概是自知闯了祸,认定我会杀了它来烧乳猪,于是故技重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个飞身窜向大门。

    初生猪崽不怕痛,结果当然要撞大板,被紧闭的大门重重地弹射回来,四脚朝天。

    逃跑未遂,回头是岸。只见它再猛然一个翻身,箭一般窜回厨房的柴草堆,顾头不顾尾地躲了起来。

    其实我哪还敢去惹它,它不跑掉我就谢天谢地了。

    把地上的猪食收拾干净,我便乘小猪不备,一侧身溜出去,反锁了大门。

    我这所谓大门,平日何止不上锁,连虚掩也不多,经常中门大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包括华人与狗与鸡。今天例外,实施戒严,用一把锁扣住了。

    自由是有限度的!不听话,不自律,莫说是猪,就算是张学良般神勇,不守规矩,也避不开遭软禁的命运!

    无奈的是,小猪比少帅任性,居然在屋子里随意吃喝拉撒,无法无天,我呢,倒要像仆人一样哄它,巴结它,让着它,生怕惹恼了它。这期间,我和小猪地位实质对调,它都成屋主了。

    当然也可换言表述,即我的住屋,已然降级为猪舍了。

    猪舍就猪舍呗,反正我这泥砖屋的建筑规格,跟贫下中农家的猪舍也差不多。这村里,有贫下中农家的猪舍,比我的住屋还要豪华得多。

    一连数天,我和小猪均互不信任,互相警觉,一直处在冷战、对峙的状态中。

    村中的年轻人们好久都不敢来串门了。开门不慎放跑了小猪,这责任谁都担当不起!

    这天下午,举仪终于看不过眼,出勤回来,替我把屋外的猪圈牢牢地加固了一番,再拿一条结实的麻绳,进屋与我合力把小猪逮住,捆贼一样把小猪拴紧,强行把它递解出境。任凭它呼天抢地,都唤不起我的怜悯之心了。

    我的小泥砖窝,至此重新回升到人类居室的级别!

    晚上,老彭的椰胡声,伴着我的秦琴声,还有村中年轻人的笑语声,再次在这泥砖小窝里飘出来,在星空下回荡、飘远。

    小猪,当然不会从此安分。一米多高的围栏,固然难不倒它,赖以制服它的,只有那条我命名的捆仙绳。这是一条异常结实的、新买的粗麻绳,凭小猪的幼齿牙力,一时半会是咬不断的,只除非,小猪真是天篷元帅下凡!

    第二天早上去看,正如预料,小猪早已跳出猪圈外了,只是因为被绳子牵制着,越不了雷池,只好固步自封。偏偏它精力过剩,一直在圈外那几步之内无休无止地顺时针方向团团打转,孜孜不倦。

    嘿嘿,你不怕头晕你就转吧,我就不信你能天长地久地转下去。

    把猪饲料放在它旁边,我就放心地出勤去了。


                     空翻速成

    约一个半时辰后收工回来,放心不下,第一时间还是先去探望那小畜牲。

    咦,它不转了。累了吧?知道徒劳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以为它一定会惊恐挣扎,岂料它居然一动不动,只是紧贴着猪圈的粗柱子喘气。看来有点不对劲,莫非真转晕啦?

    定睛一看,真有事!原来一丈多长的绳子,被它以顺时针方向不停转,转的次数太多了,一条大长绳竟全部拧在一起,成了一团死疙瘩。小猪呢,被整个扯到猪圈的围栏边,动弹不得。

    哈哈哈,蠢猪!你还不蠢一次给我看!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帮小猪化解危机,却是燃眉之急。

    怎么办?最合理的办法,就是叫它逆时针转回去。但是,这显然不可能,它若能理解我的意图,它就不是猪了。

    有道是,情急生智,不是说,人比猪聪明吗?聪明如我,岂能束手无策?它不会转,我会嘛。

    我当即蹲下来,双手把小猪搂紧,来了一个倒立。小猪用一双怪眼瞪着我,无力反抗,任我摆布。

    像转风车一样,我开始给小猪打空翻,一翻又一翻。犹如《智取威虎山》中的最后一场,解放军战士的矫健跳跃,不过是放慢了镜头。

    一连打了十几个空翻,逐渐感觉麻绳的拉力没那么紧了。

    我也累坏了!

    就在小猪将要掌握打空翻技巧的时候,住在隔壁的老明叔路过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蠢啊?”

    老明叔,你说谁蠢?

    这里只有我和小猪,猪蠢,谁都知道,不用他特意来说明,听他那语气,说的好像是我?

    我放下小猪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老明叔。

    你把绳子那一头解下来松一松不就行了,何必把猪仔翻来翻去!”

    对呀,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为什么我没想到!

    我已经比猪聪明一点了,老明叔分明比猪聪明很多!

    实践证明,“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领袖英明,说得太对了。

    我赶紧跨进猪圈内,十分费劲地解开了绳子。

    谁料绳子刚一解开,就不慎手一松,绳头失控,噼里啪啦地自动逆时针弹跳了起来,我正要俯身拾起绳头,那绳头却哧溜一声,钻出了猪圈,不见了!

    天啊!小猪又跑了!拖着那截还在纠结中的绳子!

    我赶紧爬出猪圈去追,四下里,早已没有猪影!

    没有人知道小猪跑哪去了,我也不知道该向哪里去追!


                   回头是岸

    猪跑了,这次怪谁?是不是老明叔对我再教育的错!不敢说,主席的话不能怀疑。

    但如果不是老明叔说我蠢,现在小猪不但不会跑掉,空翻绝技也许都速成了。

    更可恨的是,这一次大家都不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帮我寻小猪了。无奈,我惟有独自到处溜达。

    明知没有可能,我还特意到那晚守株待猪的草垛下张望了一番,当然没有。猪虽蠢,却会吃一堑长一智,躲别处去了。

    中午出勤时间快到了,我要赶快吃午饭,然后才有气力出勤。我不得不放弃了搜索。

    午后收工回来,抱着侥幸心理去看猪圈,空空如也。睹物思猪,猪去圈空。

    傍晚收工回来,依然如故,心中无限惆怅。

    别人都养猪,怎么就没听说过有养跑了的,为什么偏我就那么倒霉?

    想起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成语,我觉得在我这里可以改其为“知青失猪,安知非福”。

    自认倒霉之后,我已经不像早日那么紧张了,小猪你要跑就跑吧,紧张兮兮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

    晚上,椰胡伴秦琴的乐声,照样响到深夜,然后我就心无旁骛地上床见周公去了。

    梦境中,迷迷糊糊地,我梦里好像听到门外有动静,还有小猪哼哼唧唧的声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在似梦非梦中爬起来开门,恍惚中,一条小黑影嗖地一声越过门槛窜了进来,径直拐进了厨房的柴草堆!

    乌灯黑火,听声音,我依稀感觉得到,那是我的小猪……

    此起彼伏的鸡啼声以及队长的哨子声又把我吹醒了!

    想起昨晚的梦境,我尽量清醒地回想了一下,确信了昨晚小猪回归的情节就是个梦。小猪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投奔自由,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可能自动自觉跑回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忽然,耳边又听到了小猪的哼哼唧唧声,还有柴草的稀稀索索声。定一定神,感觉很真切,基本可以肯定不是幻觉!

    我赶紧跳下床,探头往厨房一看,昏暗的柴草堆中,果然露出半个猪头炳!

    端的是梦境成真,浪子回头啊!我心头一喜。

    难道是经过几次投奔自由的尝试,小猪终于明白有家可归的好处了吗?

    可是,你要回来也是该回猪圈去,钻进我屋里干什么?
    兴许,它在外面经过大半天饥寒交迫的煎熬,用小猪脑冷静思考后,终于决定回归了,只不过它是有条件的回归,它向我宣示的条件是,不回猪圈 ,要住我的房间!

    从对立走向和平,几番相处磨合,我有点明白这小八戒的心意了。

    是命运捉弄了它,它本不想做猪呀!不过它的猪命已经生成,我也是爱莫能助!

    为尊重它的选择,不久,我就解除了束缚在小猪身上的绳索,赐予这小猪以狗的待遇。大门始终为它打开,它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出入我的小屋子,可以在村子周围徘徊游荡。

    久而久之,我的真诚终于也感动了小猪。我出勤时,它会依依不舍地跟在我后面,赶也赶不走。我收工回来,它会在我脚边跳跃,摇着猪尾龙乞怜。我一坐下,它还会啪的一声躺在我脚边蹭来蹭去,要我替它搔痒……真把自己当成狗了。
    与狗不同的是,它对米田共没有兴趣,也不爱啃骨头,食量颇大还不长肉。这是它运动量大消耗大的缘故。

    还有,它完全没有尽过看家护门的责任,游脚好闲,好在我屋里没什么值钱家当能让人觊觎。

    可怜我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出外为它觅食奔波,回来又剁又煮,忙个不亦乐乎。

    刨遍村子周边的山头田埂,要找点猪菜实在不易。这村里每家每户都养猪,何止是一人一猪,猪口比人口起码多出好几倍!天没亮,就能见到遍地是找猪菜的老人和小学生,他们熟悉地形,身手敏捷,我哪是他们的对手?

    好在,我有三分田的自留地,开春时除种了一点白菜豆角等外,还种了四五垄番薯,长出来的那一大片番薯叶,虽然不算茂盛,但割来喂猪,估计也能支撑一头半个月。


               自留地插曲

    我的自留地在对面山的小路边,每天黄昏,我要从山脚下的小水氹挑水爬上去浇灌,说来也十分辛苦。

    我的自留地土质贫瘠,跟贫下中农们的自留地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自留地土质十分肥沃,羡慕不来,那是他们长期经营的结果。

    公家的土是黄色的,私家的土是黑色的,泾渭分明。

    不知道公社化之前的农地是否就有这种差别?

    有了自留地,大家都拼命把肥料往自家地里堆,不过几年,公私立辨,人的私心在这里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什么斗私批修?大家都口是心非,私心越斗越大了。

    我的自留地是刚刚从生产队的公家田里划出来的,公家的田有肥沃的吗?当然没有。

    正因为如此,我的自留地种出来的作物,能跟生产队种出来的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有自知之明,不能跟贫下中农比。他们自留地种的农作物颜色墨绿,油光闪闪的。

    某日,我在家吃饭,小学生阿正匆匆跑来告诉我,“快,你的薯叶被牛吃光了!”

    啊?我摔下饭碗就跟着阿正跑。气喘吁吁跑上对面山坡,赫然见一老头,正牵着一头牛伫立在我的自留地里。老头手执牛绳,表情漠然。那牛则在低头撕扯,大快朵颐。

    我冲到老头跟前,直视着他。我觉得我就不用说什么话了吧,人赃并获,都站你面前了,你还不赶快把牛给我拉开?

    老头却无动于衷,只是瞟了我一眼,就扭头望向另一个方向,那神情就像许云峰傲然冷对徐鹏飞一样。*

    我急了,什么态度?于是移步近前,伸手就去推牛。谁知那个庞然大物,正吃得津津有味,睬我都傻。

    也许是牛仗人势,这畜生竟也不把我当人看,我哪里推得动它丝毫半分!

    见我推他的牛,老头突然有了反应,扭头过来,目露凶光,执牛鞭的手一举,来了一个要狠狠抽我一鞭的姿势。

    我不得不开口了,“这是我的自留地……”慑于淫威,我已然理不直,气不壮。

    庆幸,老头的牛鞭没抽下来,算是对我的无礼表示严重警告而已。

    其实,他也没那个胆量来打我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说不定他还没打到我,自己就先摔倒了。

    老头虽凶狠,毕竟年老体衰,而且内心也该知道自己理亏,欺人太甚吧。

    只见老头收起牛鞭,仍不失尊严,双手反背,昂首仰天,一副大义凛然,不容侵犯的苏武风范。

    让人感觉错的是我!

    看着那庞然大物继续肆无忌惮地大口吞噬我的番薯叶,我心痛不已,牛的肚量胜于宰相,牠饱餐一顿的薯叶,应足够我的小猪果腹好多天。

    我站在田边,茫然盯着老头,无计可施。旁观者不清,定会以为我在欺负老人。

    这位老人家,我是绝对不可能欺负的。我区区一外地知青,还该虚心接受他老人家的再教育呢。

    可他今天教给我的,是恃强凌弱还是野蛮无赖?

    说这位老人家恃强凌弱似乎说不过去,他年逾古稀,体虚力弱,但说他强还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并非等闲之辈,他是队长的父亲,土太上皇是也,背景超强。

    他所牵着的牛,就是队长的牛!队长的牛,牛不牛?

    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身世显赫的老人家。

    在我与土太上皇对峙的时候,小学生阿正溜走了。看到我的熊样,他便料定我邪不能胜正,帮我搬救兵去了。

    不久,阿正领着阿芳气喘吁吁地赶来了。阿芳是队长的女儿,老人家的孙女。

    阿爷,好返去吃饭啰。”她接过她爷爷手上的牛绳,把她家的牛拉开了。牛乖乖地走开,看来牠也吃饱了。

    老人家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掉头与我擦身而过,只见他昂首弓腰,双手反剪在背后,若无其事地迈着方步,晃晃荡荡地慢慢踱下山坡。

    阿芳回头对我呲牙一笑,“不要紧,薯叶好快就会长出来的。” 似无一丝歉意。

    好快就会长出来?话说得那么轻松,令我无言以对,心里却在嘀咕,阿芳都怪你大不孝,大食懒,不去放牛。你爷爷一把年纪,没力气爬山越岭去找天下芳草,才不得已牵牛来吃我的薯叶的。

    我怨天尤人也没用,谁叫我的自留地就在路边,自认倒霉罢了!

    此后,我发现自留地里的薯叶经常一片一片地被牛吃掉。

    并不是每次都会有人来给我报信的。

    牵牛来我自留地用餐的,已经不仅仅是队长的老爹。自从太上皇带了头,便上行下效焉,一班调皮顽劣的小牛郎,初始蠢蠢欲动,继而堂而皇之。莫管谁家的牛,都有进入我的自留地,装满它四个胃室的特权。

    放牛娃们没有显赫的背景,但很齐心,他们会派出一人放哨把风,远远见到我走来,一声“来了来了”,即作鸟兽散,来不及跑被我看到,他们也不惊慌,反正我也不敢动手打人,更不敢打牛。

    我的自留地渐渐成了放牛娃们的娱乐场和野餐胜地,每每就地取材,挖取番薯生火焗窑,日照香炉生紫烟,人人乐不可支。有时我来到现场,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因为放牛娃们一个个当我透明,照样行乐如仪。

    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各处乡村各处例。

    这里民风淳朴,同族兄弟无分彼此,放牛娃到谁家自留地猎食,皆视为理所当然,只要不搬回家,就不算偷窃行为。大概,这算是初级共产主义社会吧。

    我虽不是他们的族人,但显然他们已经把我当成是了。记得当初有人指我非其族类,分薄了他们的口粮时,即有很具文化根底的聪叔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引经据典,说自古谢阮一家亲,谢姓和阮姓,历史渊源深厚,且祭祖牌位上,同写陈留郡上历代祖先云云。

    现在他们都拿我当自家人了,我还入乡不随俗,还要跟他们斤斤计较,不是显得太心胸狭窄,小题大做吗?

    莫心痛了,看开点吧,我种的番薯和薯叶,应该有一半是合该奉献给那班小兄弟和他们的牛的。

    而我和小猪,还可分享历劫后幸存的好几杯羹,因为,正如阿芳所说,薯叶很快就长了出来,春风吹又生嘛。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在我这里可以改为,“留得自留地在,不怕没番薯叶喂猪。”


                  大锅粥时代

    平原地区的人,开口闭口都叫我们住山区的老乡做山佬、洞佬,更歧视的甚至称洞蛤,连累我有时都会产生自卑感。

    不过,有失自有得,能插队到山区,我还常常暗自心存庆幸。因为山区的物产,明显比平原地区丰富。

    虽然,平原地区的粮食产量据说高一些,连带人的身价也会尊贵一些,但实际上,谁不知道,多高的产量都是虚报的。这个事实,除了毛主席不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

    其实在虚报产量这一问题上,我有点怀疑主席是假装不知道,刘少奇的阴谋他都那么清楚,一亩地能长多少粮食他怎可能不知道,他可是地道的农民出身!

    上级规定的产量,下面基层不虚报就过不了关,大家都是善意的谎言啊。为了实现毛主席支援世界革命的崇高目标,贫下中农不吃不喝也是要支持的,只是有时力不从心而已。

    农忙过后,纵使失收也要报丰收,要不政治上无法交待。生产队开会讨论该虚报多少时,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当然不会以真实产量如实上报,而是由大队干部定一个虚拟数字。

    自欺欺人的后果当然是由农民兄弟们自己承受了,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转眼就打锣打鼓送交公粮去了,留下的口粮,几乎已不够糊口。

    山区的优势在此时就显现出来了。山地的岗田,盛产番薯木薯花生,就算口粮不够,我们山佬用番薯木薯还可以填饱肚子,不用挨饿。

    平原人可没有这些福分,他们也是贯彻一人一猪政策的,粮食不够,他们没有山岗地种番薯,自己扎紧裤腰带也就算了,猪吃什么呢?

    我估计在那段时间里,不论他们的猪吃什么,其生活质素都不可能比我的小猪好。我的小猪,有一段日子的饮食待遇比我还高,这可是我的一段颇引以为傲的佳话。

    挖番薯的季节,我收获了两大箩的番薯,喜得心花怒放。劳动成果,心血结晶啊!

    我种的是一种非常可口的番薯,薯苗是南叔免费送给我的,据说是日本种,白皮黄肉,煮熟后松甜可口,我特别喜欢吃。这一品种的番薯此后还成了我所有食物中的至爱。

    丰收后的喜悦,头脑发热,我对每天到处刨猪菜的干劲骤然减退,干脆在自家里偷偷刮起了共产风,开启了新的大锅饭时代。严格一点说,不应叫大锅饭,叫大锅粥更贴切。

    一早起来,我先量几升米煮一大镬白粥,拌以一些番薯和菜叶,即做好了我和小猪的早午晚餐。

    至少有两个月,我与小猪吃的都是同一口镬里的食物。

    我吃的是番薯,小猪吃的是粥和菜。

    并不是我在委屈自己,只因为番薯太好吃了,我未经小猪同意,便擅自吃了本该小猪吃的东西,我想它也不会有意见,因为我开始把它当人看了。

    一连两个月,竟把我吃胖了,比我的猪还胖。有人当面改了对我的称呼,叫我“肥人”。

    小猪也没吃亏,比刚买回来时增重了约有两三斤吧。

    那段时日,想必算是小猪平生最享福的时光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那么好受了。因为我发现,这两个月,我和小猪已经吃掉了我大半年的口粮!


                  利令智昏

    我,为什么会养猪,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安心农村,愿意扎根一辈子。

    能不能坚守信念,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凭我熟读四卷获得的力量,我觉得毋庸置疑,我做到了!

    谁料,一个不意间听到的消息,就把我扎根农村的决心给轻易摧毁了。

    自文革以后停办多年的大学,要招收工农兵学员了。

    6月26日,大队干部荣叔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张,原来是广东省人民艺术学院的招生简章。

    消息对于我,诱惑莫说不大。

    工农兵学员并不需要经过严格的学科考试,只要出身工农兵,政治表现出色,合乎年龄要求,就可以通过贫下中农的推荐,进入大学学习。

    这个消息本来也不足以打动我,因为我连中学都没有资格上,又刚刚经受了参军不成的打击,要读工农兵大学肯定是异想天开。只不过,这次荣叔居然把招生简章只给我一人,而不是交给贫下中农的子女,却是有原因的。因为学校招的不是普通的学科,而是美术专业,也怪不得,这招生简章只能给我。

    我一直就以会画画引为自豪。

    要知道,画画的人与不画画的人,在这世界上并不能成正比例,画画是一个让人无法滥竽充数的行当,能参与竞争的人实在太少了,所以,估计竞争范围会缩得非常小,敢去报名的人必定是凤毛麟角。

    人都会利令智昏,我没例外。我之所以跃跃欲试,是因为觉得很可能这是自己的一个好机会。

    招生简章上的要求首先是政治表现好,我算吗?当然算,虽然以前不算,但这几个月,我响应一人一猪的号召,那股拼劲,有目共睹嘛。

    另外一要求是工农兵出身,我算不算呢?这一项模棱两可,因为我户口上的成分是工人,只是现在我父亲头上那顶令我面目无光的“国民党伪官吏”帽子,让事情变得复杂了一点。不过招生简章上写了,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一项其实就全凭贫下中农一句话,如果他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说我已经改造好了,那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简章还要求需要三年以上的劳动锻炼,这一项我虽不够,才两年零几个月,取巧不了,但已经快了,我觉得,最好在专业成绩上能争得高分一点,这一项是可以酌情打折扣的。

    我兴冲冲地填了表,交给荣叔。

    这段时间,我的注意力都集中来作考前准备,把小猪给冷落了。我饱一餐它就饱一餐,我饿一顿它也跟着饿一顿。

    听说我报名考画画,村人大都看好,特别是炽哥,逢人就赞我,“别小看他了,这小子相貌不俗,日后肯定是‘吃屎闻饭’的。”其实若论相貌,我在村里算得上是长得最难看的一个,特别是兀突的前额和深陷的眼窝,最令我自卑。好在上天额外赋予了我一点写写画画的天分,才挽回了一点自尊。

    心地最善良的无疑是老君,他是以实际行动来帮我的。他知道我无暇照料小猪,就跑过来跟我商量,说我既然没有时间照顾小猪,不如把小猪“过继”给他。

    想当初买小猪时,老君就预言过这小猪不长肉,而今半年了,小猪不过才长了三斤,已经证明他当时所言不虚。这么劣质的小猪,他居然不嫌弃,为了给我解困排难,主动提出接手小猪的抚养权,令我真的感激不已。
    我毫不犹豫,接过老君塞给我的六块钱。

    眼睁睁地看着老君抱走了小猪,我无动于衷,居然没有想起要给它做一顿告别的晚餐。

    辛辛苦苦养了半年,我算是赚到了三块养猪的血汗钱!

    老君家的猪圈,比我的小泥砖屋还大两三倍,能让小猪去那里过以后的日子,虽然自由没有了,但肯定不会像在我这里饱一顿饿一顿的。如今,虽然我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它,但我觉得这对于它应该算是更好的归宿。
    至此,我口头上和书面上都言之凿凿所谓扎根一辈子的决心,实际上已经化为乌有,我终归以实际行动来暴露了我的假装积极。


                梦碎金猪山

    据先前了解,美术专业考试的试场设在台山文化局。后来又听说由于报考的人数太多,仅我们的端芬公社,就有十几人了,其中还有一位姓何的广州知青,据说画得比我还好,这有点大出我之所料。

    全县只有一个招生名额,来自全县十多个公社的竞争者加起来起码有一两百号人,看来情势不容乐观。

    以前在台城时,与我同龄又喜欢画画的,我只知道还有我邻班的赵光权同学。当年在校读书,就只有他与我旗鼓相当,我当时还以为全台山的同代人就我们俩厉害了。

    赵同学的境遇比我不堪,他因为其父亲被打成黑帮而受影响,与我几乎同时辍学,回他的乡下斗山浮石六坊务农,不久前更偷渡成功,“叛国投敌”去了。

    唯一的竞争对手不在,本以为我机会已经大增,却始料不及,一下冒出那么多画画的人,端的是天外还有天啊。

    由于报名的人多,上级决定,先由各公社初试过滤一次。

    端芬公社的初试考场就在公社教革会的阁楼上。考试场地非常简陋,场面也是乱哄哄的,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十几名考生,将将就就地摆开阵势,各自为政。

    考官只是公社教革会的领导,对美术一窍不通,他没有给考生出什么题目,只是让大家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由他这样的外行来选拔,后果如何天晓得!

    最难堪的是,没监考官在现场监考,任由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阁楼,也没人清场,闲杂人等与考生们保持零距离,直接站你旁边,指手画脚,甚至喧宾夺主。

    我有幸占据了一张小书桌,刚够摊开一张一开画纸。

    我给自己的考试作品定了一个“广阔天地”的名字,内容不用说,就是知青题材。因为政治挂帅,突出政治最重要!

    经过手忙脚乱的一番涂抹,我画了一名意气风发的知青,手扶犁耙在抹汗,背景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田野……

    身边有一位看热闹的、看似有卅多岁的家伙,一直在我身边心急如焚,大呼小叫。看得出他比我还投入,因为我每画一笔,都得到他不甚中肯的评论,而我并不认识他。

    在我大功告成,打算收拾画笔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激情了。

    不行不行,背景一定要画金猪山!” 他对我大叫大嚷。

    什么金猪山?”我大惑不解,因为我当时只知道端芬有座石榴花山。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笔,伸手蘸一笔黑色颜料,在我已经完成的画上来了一笔大写意。

    在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的时候,画面已经面目全非!

    他用的是中国画技法,皴擦点染,黑色的颜料和水份,把我的还没有干透的水粉颜料全搅了起来,画面顿时一塌糊涂。

    啊?这就是金猪山?他笔下的金猪山,看上去还真有点像滚了一身泥巴的猪呢!

    我画的原是水粉画,这画种与中国画所应用的材料、技法都完全不同一回事。

    不能形容我的画变成了什么景象,只有一句成语可以概括:惨不忍睹!我真正是哭笑不得了。

    他当然也意识到了,想补救又力不从心,道歉又拉不下面子,于是把画笔还给我:“继续继续,中西技法结合……”

    亏他还有那点急才,用这么好的理由来对付我。

    中西结合可以这么胡来的吗?一时之间,我又怎能把中西结合的理论与力不从心的实践结合起来呢!

    我欲哭无泪,人家是好意,说的也是真理。

    画已经毁了,要重新画已经来不及,况且我只准备了一张画纸,早日专程回台城买的,端芬百货店文具柜都没得卖。

    一个小时的规定时间已到,我只好厚着脸皮,在画上签名交卷了事。

    结果不用问,石沉大海,我肯定已经被过滤掉了。

    凭这张试卷来升学绝对没指望了,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村里,一切归于平静。参军不成,升学也不成,我真的安心了。

    后来听说,台山本来只有一个名额,但有两人被录取,幸运儿之一是斗山某校的代课老师陈一林,另一位就是端芬那位姓何的,他们俩人都是广州知青。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红二代,两人都有一位背景超级强大的父亲。

    数年后,在我与陈一林成了好朋友后,我才释怀了,因为我发现,陈一林的确是一名具有真才实学的画家,他当初纵使不用走后门,其专业实力也比我强,所以就算当时我能侥幸在端芬初试过关,到了台城的考试现场,也会败于他手下。

    我到老君家的猪圈去探望小猪,小猪见到我,拼命地跳,可是猪圈的石头围墙比人还高,它已经不再身轻如狗,跳不出来了。我于心不忍,只好赶紧离开,以后就尽量少去看它了。它已经不属于我,小猪蠢,不明白,我虽也蠢,但我明白。

    到了年底,老君要去卖猪了。卖猪,其实就是杀猪。

    我曾经养过的小猪将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了。我情绪有点低落,这是它的宿命,谁叫它前生调戏嫦娥呢?

    老君很有人情味,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一块猪肉。

    长年也吃不上几口肉的我,很慷慨地把肉送给隔壁的老彭,老彭的老婆不解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变得如此大方。

    我说,你粗身大势,给你补一补身子吧。当时,美仙怀孕了。老彭的眼光也很可疑,好像在问,你小子凭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的老婆?

    其实,我哪有这么慷慨,只是因为那是我养过的猪,我实在不忍心吃它的肉!

    单眼仔睇花旗,未必一目了然,但单镜头相机可以为你开启一扇了解不同风情世界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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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2:55: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木子哥 于 2022-11-15 06:38 编辑

    32/四大发明


    端芬人有一天突然发现,他们公社革委会的陈主任,原来是当地最会耕田的人!

    不信服的人虽然有,但不信归不信,不能不服,因为不服的下场会很惨,以至于不信的人很多,不服的人很少。

    陈主任履任以后,不但超大江,依我看还超了大寨。因为陈永贵没想到的,他都能想到、做到。

    习惯闻鸡起舞的的老洪队长,以前每天都是天不亮就挨家挨户吹哨子,给酣睡中的乡亲报梦。但这段时间因为听不到他的哨子响,害大家都几乎睡过头了。

    听不到哨子响,莫说大家不习惯,连报晓的公鸡们都不适应,因为之前老洪跟它们可是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的。

    老洪队长并非病了,只是因为最近陈主任有了新指示,规定全公社只能由他一人统一排工。权力被褫夺,老洪没有抱怨,只有服从。

    老洪也没有因此得以多睡一会,反而还要起的更早,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着他那辆破单车,摸黑上大王山。他家中没有时钟,不知道时间,所以听到公鸡一啼,他就得翻身起来往大队部跑,若来早了,就蹲在门外打个瞌睡。
    队长家没有时钟不奇怪,全村二十几户,除荣叔拥有一块手表外,其他人家都只习惯于使用天上的太阳能大时钟,连我这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也学会了观天术。不过我学得不到家,遇上阴天,功力就消失了,只分得清天亮和天黑。
    天亮前,全大队七位队长,以及荣叔和大队革委会甄主任,全都睡眼惺忪地守候在大队部那架贴满白色医药胶布的破电话机前。

    呤呤呤......”,电话一响,甄主任就迫不及待地抓起听筒,毕恭毕敬地,记录下电话另一端公社陈主任发来的指示。放下电话后,立即传达圣旨,“陈主任指示,今天的工作是上午深挖水沟排水,下午喂肥。”

    七位队长得令,二话不得说,立即出门翻身上车,飞驰回本生产队。陈主任的指示随即变成了黑板上的粉笔字。

    自从陈主任统一排工,队长便更加没了主见,比如这次,他就不知道哪里需要挖沟,哪里有水可排。

    管水的老廉伯嘟嘟哝哝,上塘那氹水,我可是花了几个月才积满的,你可千祈不能排掉,排掉就没水灌秧坎了。

    队长当然知道那氹水的重要性,但那排水的工作是陈主任安排的,不能不做,但哪里还有水可以排呢?

    竹山村位于山区,农田地势高,难得天降甘霖,正好趁这场雨积点水,陈主任却要我们把水排掉,这是什么道理?

    头脑灵活的老聪出谋献策,提议去水氹旁的山边挖沟。

    这其实是一个阳奉阴违的歪主意,去那里挖沟,排出来的只是大家的汗水。

    说陈主任瞎指挥并不客观,据说他在平原地区的某个生产队蹲点,挽起衣袖卷起裤脚,亲自下田指挥,确实掌握第一手信息。

    他所在的生产队,地势低洼,一场不大的雨,就能把刚播下不久的秧苗淹没,挖沟排水,虽是小孩都能想到的办法,但陈主任仍觉得此乃上上之策,放诸四海而皆准,于是号令全公社统一排水。

    这是极端优秀党员的革命作风!

    说来陈主任的创造性发明,并不止于统一排工,其他的发明,粗略算一下就有“三造收”、“插带泥秧”、“喂肥”和“双龙出海”等,堪称四大发明。

    三造收”原是一句贬语,台山人一向用“三造收”来形容不切实际的人。因为水稻一年只能种两造,第三造因为于季节不合,是种不出来的。

    陈主任偏不信邪,就是要创造奇迹,种出“三造收”来。

    那一年我刚刚被贫下中农推选为管仓员,陈主任的一道圣旨,害得我春节无法回台城团年。因为他指示大年三十日,全公社统一浸谷种。生产队的仓库钥匙在我手上,浸谷种的事,舍我其谁?

    那天天气奇冷,全村人都尚卷缩在被窝中发抖,我就早早起来了,从仓库担出几箩谷种,跳下只有摄氏两三度的池塘,马上就听到了双脚的皮肤在冷水中劈里啪啦的爆裂声。

    正是在那年开春第一造,陈主任就发明了“插带泥秧”。

    平原区的早造插秧,一向都是把秧苗拔出来用水洗干净,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秧桶里,然后挑到耘好的田间去插的。

    陈主任认为拔秧洗秧,会把秧苗的根弄断,所以下令,一律不准洗秧,秧拔出来后,要连泥一起直接拿去插。

    带泥与不带泥,分别有多大,不用大脑想都清楚。试想挑着一对装满带泥秧的秧桶,上面的秧苗寥寥可数,等于是挑两桶沉重的泥浆而已。于是,田间就只见大家整天挑着带泥秧在田间疲于奔命,插秧的进度被严重拖慢。

    终于有一名不识时务的妇女破口大骂,陈主任你个陷家铲,害人精,不懂耕田,在这里阻头阻势......

    陈主任的绝对权威岂能容忍这样的诋毁?陈主任当即喝令将那名妇女拿下,在田头现场召开了批斗大会。

    批斗之后,为了杀一儆百,陈主任勒令这名妇女肩挑一担带泥秧,她胸前挂上一块牌子,由民兵押送着,在全公社范围内游村示众。

    全公社有多少村子我不清楚,反正在她游到竹山村的时候,至少是在此事发生一个月以后了。

    那天我在禾塘上晒谷种,一抬头就见到了一个僵尸一样面无表情,双脚机械地向前移动着的村妇,肩上那担带泥秧,早已枯成了干草。在她身后,还有一名骑单车的年轻民兵,正在纯熟地表演着慢车刹车的高超杂技。

    我一时只顾惊叹那青年民兵的车技,直到那块写着“破坏农业学大寨,反对插带泥秧”的牌子映入眼帘,才知道主角并不是那骑车技术高超的特技人。

    目送她慢慢走向竹三村,所有人包括我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继续干活,可能都觉得她不值得同情吧。

    全公社的人都是俊杰,惟她一人不识时务,敢骂陈主任,也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竹山村在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并没有犯错误,因为我们山区条件得天独厚,对陈主任提出的插带泥秧指示完全没有抵触,我们一向用的就是铲秧,铲秧都是带泥的,但只是薄薄的一层干沙泥,干净利落,不像陈主任推行的那种一塌糊涂的带泥秧。

    插完秧后,下一步推行的是陈主任发明的“喂肥”。

    什么叫喂肥?可能世界上最会种田的贫下中农或者农业专家,也听不懂喂肥这个名词的含义。

    也许养猪的人会答,喂肥不就是要把猪喂肥吗?错!

    陈主任发明的喂肥,其实不是喂猪的,是喂禾苗的,是用一种纯手工制作的肥田丸,等到禾苗长到一尺高的时候,用手工直接喂到每一株禾苗的根部。

    肥田丸的制作方法,完全复制冬至汤圆的手法,不同的只是,原料并非糯米粉,而是人粪、猪粪和牛粪等。

    竹山村有两个肥料仓,一个是老彭住过的牛屎仓,还有一个是猪屎仓。

    我作为生产队的管仓员,只管大小两个粮仓,以及农药化肥仓。牛屎仓和猪屎仓不用管,所以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天,队长安排全体男人进猪屎仓,把猪屎运出来,让全体妇女制作猪屎丸。

    我毫无防范意识,一步跨进猪屎仓,就觉得有一股浓烈的臭味轰的一声冲上脑门,差点没把我熏昏过去。

    我连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转身逃了出来,真正是闻所未闻,万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存在这么恶臭的东西!

    在外面磨蹭了好几分钟,见里面所有人都没一人跑出来,自觉此劫难逃,只好深吸一口气,一头再钻进去。

    我的闭气功夫本来不错,一口气可以憋个两三分钟,那是小学时代学游泳时练出来的。

    我在里面拼命死忍,直到憋不住才冲出来换气,深呼吸后再冲进去,反复多次。

    我更佩服身边的贫下中农兄弟们,闭气半天是不可能的,我最后相信,他们的嗅觉是先天失灵了。

    外面的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蹲在晒谷场上,把我们挑出来的糊状物,拌入灶灰,然后用双脚踩均匀,再用她们那双做汤圆的巧手,一个一个地把一小撮猪屎搓成圆形,摆放在地上让太阳晒干。

    几天后,这些晒干了的猪屎丸,就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整个晒谷场,全村弥漫着熏天的臭气。

    禾苗长到一尺高时,这些屎丸就被一棵一个地“喂”进了禾苗的根部。

    生产队的猪屎仓库存并不多,一百多亩水稻,每亩需要喂多少粒?谁都没有数!于是大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屎丸,喂了没几亩地就喂完了,绝大多数的水田都没分到一杯羹。

    大家也因而松了一口气。

    因为,如果有足够的屎丸,相信这百多亩地,喂到收割那天都还喂不完。

    我很幸运,当了管仓员,老洪队长没安排过我去喂肥,不然哪还有胃口吃饭。

    喂肥工序之后,马上就要实践陈主任的又一项伟大发明。

    这是陈主任美其名曰“双龙出海”的第二造,做法是,在禾苗与禾苗之间,以直播的方式,手执一小撮谷种,直接塞进土里,让其直接发芽成长,免了铲秧那道工序。

    第一造尚未成熟,第二造就长出来了。

    两造不同时期的禾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薅草的难度有多大就不描述了,根本就无法插足。虽然乡亲们有足够的智慧,但难免一不小心,就把已经长出来的禾苗踩得东倒西歪。

    而更难的是收割时,因为不能伤害到还在成长中的禾苗,所以必须一株一株小心翼翼地割。割下来,因为禾桶没地方安置,无法打禾脱粒,还要专门派人把禾担回来,在晒谷场上打禾脱粒。

    第一造收割过后,田野上留下青黄不接的第二造,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加上杂草丛生,显得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第二造的收成不用说,估计能收回谷种的成本就不错了。

    陈主任的发明创造,早已通过县、地、省各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和推广,古今中外都知道他创造了高产奇迹。如果能坚持下来,可能某一天能32/四大发明


    端芬人有一天突然发现,他们公社革委会的陈主任,原来是当地最会耕田的人!

    不信服的人虽然有,但不信归不信,不能不服,因为不服的下场会很惨,以至于不信的人很多,不服的人很少。

    陈主任履任以后,不但超大江,依我看还超了大寨。因为陈永贵没想到的,他都能想到、做到。

    习惯闻鸡起舞的的老洪队长,以前每天都是天不亮就挨家挨户吹哨子,给酣睡中的乡亲报梦。但这段时间因为听不到他的哨子响,害大家都几乎睡过头了。

    听不到哨子响,莫说大家不习惯,连报晓的公鸡们都不适应,因为之前老洪跟它们可是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的。

    老洪队长并非病了,只是因为最近陈主任有了新指示,规定全公社只能由他一人统一排工。权力被褫夺,老洪没有抱怨,只有服从。

    老洪也没有因此得以多睡一会,反而还要起的更早,他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推着他那辆破单车,摸黑上大王山。他家中没有时钟,不知道时间,所以听到公鸡一啼,他就得翻身起来往大队部跑,若来早了,就蹲在门外打个瞌睡。
    队长家没有时钟不奇怪,全村二十几户,除荣叔拥有一块手表外,其他人家都只习惯于使用天上的太阳能大时钟,连我这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也学会了观天术。不过我学得不到家,遇上阴天,功力就消失了,只分得清天亮和天黑。
    天亮前,全大队七位队长,以及荣叔和大队革委会甄主任,全都睡眼惺忪地守候在大队部那架贴满白色医药胶布的破电话机前。

    “呤呤呤......”,电话一响,甄主任就迫不及待地抓起听筒,毕恭毕敬地,记录下电话另一端公社陈主任发来的指示。放下电话后,立即传达圣旨,“陈主任指示,今天的工作是上午深挖水沟排水,下午喂肥。”

    七位队长得令,二话不得说,立即出门翻身上车,飞驰回本生产队。陈主任的指示随即变成了黑板上的粉笔字。

    自从陈主任统一排工,队长便更加没了主见,比如这次,他就不知道哪里需要挖沟,哪里有水可排。

    管水的老廉伯嘟嘟哝哝,上塘那氹水,我可是花了几个月才积满的,你可千祈不能排掉,排掉就没水灌秧坎了。

    队长当然知道那氹水的重要性,但那排水的工作是陈主任安排的,不能不做,但哪里还有水可以排呢?

    竹山村位于山区,农田地势高,难得天降甘霖,正好趁这场雨积点水,陈主任却要我们把水排掉,这是什么道理?

    头脑灵活的老聪出谋献策,提议去水氹旁的山边挖沟。

    这其实是一个阳奉阴违的歪主意,去那里挖沟,排出来的只是大家的汗水。

    说陈主任瞎指挥并不客观,据说他在平原地区的某个生产队蹲点,挽起衣袖卷起裤脚,亲自下田指挥,确实掌握第一手信息。

    他所在的生产队,地势低洼,一场不大的雨,就能把刚播下不久的秧苗淹没,挖沟排水,虽是小孩都能想到的办法,但陈主任仍觉得此乃上上之策,放诸四海而皆准,于是号令全公社统一排水。

    这是极端优秀党员的革命作风!

    说来陈主任的创造性发明,并不止于统一排工,其他的发明,粗略算一下就有“三造收”、“插带泥秧”、“喂肥”和“双龙出海”等,堪称四大发明。

    “三造收”原是一句贬语,台山人一向用“三造收”来形容不切实际的人。因为水稻一年只能种两造,第三造因为于季节不合,是种不出来的。

    陈主任偏不信邪,就是要创造奇迹,种出“三造收”来。

    那一年我刚刚被贫下中农推选为管仓员,陈主任的一道圣旨,害得我春节无法回台城团年。因为他指示大年三十日,全公社统一浸谷种。生产队的仓库钥匙在我手上,浸谷种的事,舍我其谁?

    那天天气奇冷,全村人都尚卷缩在被窝中发抖,我就早早起来了,从仓库担出几箩谷种,跳下只有摄氏两三度的池塘,马上就听到了双脚的皮肤在冷水中劈里啪啦的爆裂声。

    正是在那年开春第一造,陈主任就发明了“插带泥秧”。

    平原区的早造插秧,一向都是把秧苗拔出来用水洗干净,再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秧桶里,然后挑到耘好的田间去插的。

    陈主任认为拔秧洗秧,会把秧苗的根弄断,所以下令,一律不准洗秧,秧拔出来后,要连泥一起直接拿去插。

    带泥与不带泥,分别有多大,不用大脑想都清楚。试想挑着一对装满带泥秧的秧桶,上面的秧苗寥寥可数,等于是挑两桶沉重的泥浆而已。于是,田间就只见大家整天挑着带泥秧在田间疲于奔命,插秧的进度被严重拖慢。

    终于有一名不识时务的妇女破口大骂,陈主任你个陷家铲,害人精,不懂耕田,在这里阻头阻势......

    陈主任的绝对权威岂能容忍这样的诋毁?陈主任当即喝令将那名妇女拿下,在田头现场召开了批斗大会。

    批斗之后,为了杀一儆百,陈主任勒令这名妇女肩挑一担带泥秧,她胸前挂上一块牌子,由民兵押送着,在全公社范围内游村示众。

    全公社有多少村子我不清楚,反正在她游到竹山村的时候,至少是在此事发生一个月以后了。

    那天我在禾塘上晒谷种,一抬头就见到了一个僵尸一样面无表情,双脚机械地向前移动着的村妇,肩上那担带泥秧,早已枯成了干草。在她身后,还有一名骑单车的年轻民兵,正在纯熟地表演着慢车刹车的高超杂技。

    我一时只顾惊叹那青年民兵的车技,直到那块写着“破坏农业学大寨,反对插带泥秧”的牌子映入眼帘,才知道主角并不是那骑车技术高超的特技人。

    目送她慢慢走向竹三村,所有人包括我都无动于衷麻木不仁继续干活,可能都觉得她不值得同情吧。

    全公社的人都是俊杰,惟她一人不识时务,敢骂陈主任,也不想想会有什么后果。

    竹山村在这一大是大非问题上并没有犯错误,因为我们山区条件得天独厚,对陈主任提出的插带泥秧指示完全没有抵触,我们一向用的就是铲秧,铲秧都是带泥的,但只是薄薄的一层干沙泥,干净利落,不像陈主任推行的那种一塌糊涂的带泥秧。

    插完秧后,下一步推行的是陈主任发明的“喂肥”。

    什么叫喂肥?可能世界上最会种田的贫下中农或者农业专家,也听不懂喂肥这个名词的含义。

    也许养猪的人会答,喂肥不就是要把猪喂肥吗?错!

    陈主任发明的喂肥,其实不是喂猪的,是喂禾苗的,是用一种纯手工制作的肥田丸,等到禾苗长到一尺高的时候,用手工直接喂到每一株禾苗的根部。

    肥田丸的制作方法,完全复制冬至汤圆的手法,不同的只是,原料并非糯米粉,而是人粪、猪粪和牛粪等。

    竹山村有两个肥料仓,一个是老彭住过的牛屎仓,还有一个是猪屎仓。

    我作为生产队的管仓员,只管大小两个粮仓,以及农药化肥仓。牛屎仓和猪屎仓不用管,所以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天,队长安排全体男人进猪屎仓,把猪屎运出来,让全体妇女制作猪屎丸。

    我毫无防范意识,一步跨进猪屎仓,就觉得有一股浓烈的臭味轰的一声冲上脑门,差点没把我熏昏过去。

    我连想都没想,就下意识地转身逃了出来,真正是闻所未闻,万万想不到这世界上还存在这么恶臭的东西!

    在外面磨蹭了好几分钟,见里面所有人都没一人跑出来,自觉此劫难逃,只好深吸一口气,一头再钻进去。

    我的闭气功夫本来不错,一口气可以憋个两三分钟,那是小学时代学游泳时练出来的。

    我在里面拼命死忍,直到憋不住才冲出来换气,深呼吸后再冲进去,反复多次。

    我更佩服身边的贫下中农兄弟们,闭气半天是不可能的,我最后相信,他们的嗅觉是先天失灵了。

    外面的妇女们,三三两两地蹲在晒谷场上,把我们挑出来的糊状物,拌入灶灰,然后用双脚踩均匀,再用她们那双做汤圆的巧手,一个一个地把一小撮猪屎搓成圆形,摆放在地上让太阳晒干。

    几天后,这些晒干了的猪屎丸,就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整个晒谷场,全村弥漫着熏天的臭气。

    禾苗长到一尺高时,这些屎丸就被一棵一个地“喂”进了禾苗的根部。

    生产队的猪屎仓库存并不多,一百多亩水稻,每亩需要喂多少粒?谁都没有数!于是大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屎丸,喂了没几亩地就喂完了,绝大多数的水田都没分到一杯羹。

    大家也因而松了一口气。

    因为,如果有足够的屎丸,相信这百多亩地,喂到收割那天都还喂不完。

    我很幸运,当了管仓员,老洪队长没安排过我去喂肥,不然哪还有胃口吃饭。

    喂肥工序之后,马上就要实践陈主任的又一项伟大发明。

    这是陈主任美其名曰“双龙出海”的第二造,做法是,在禾苗与禾苗之间,以直播的方式,手执一小撮谷种,直接塞进土里,让其直接发芽成长,免了铲秧那道工序。

    第一造尚未成熟,第二造就长出来了。

    两造不同时期的禾苗,密密麻麻的挤在一起,薅草的难度有多大就不描述了,根本就无法插足。虽然乡亲们有足够的智慧,但难免一不小心,就把已经长出来的禾苗踩得东倒西歪。

    而更难的是收割时,因为不能伤害到还在成长中的禾苗,所以必须一株一株小心翼翼地割。割下来,因为禾桶没地方安置,无法打禾脱粒,还要专门派人把禾担回来,在晒谷场上打禾脱粒。

    第一造收割过后,田野上留下青黄不接的第二造,已经被踩得东倒西歪,加上杂草丛生,显得一片狼藉,不堪入目。

    第二造的收成不用说,估计能收回谷种的成本就不错了。

    陈主任的发明创造,早已通过县、地、省各级报纸连篇累牍的报道和推广,古今中外都知道他创造了高产奇迹。如果能坚持下来,可能某一天能把“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改为“农业学端芬”。

    全国人民都有共识,在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年年增产是必须的,现在更有了陈主任的突飞猛进,产量岂能不比往年高。

    我年少无知,初任管仓员,看着满仓的谷子,便不由得兴奋:哗,这么多粮食怎么吃得完?

    谁知会计老君马上在一旁泼我的冷水,说你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你以为这就很多了吗?先看看够不够交公粮再高兴吧。

    他这一说,我才想起有交公粮这么一回事。

    那天生产队在粮仓里旁边的小屋里召开领导班子会议,我不是领导班子成员,但由于门钥匙在我手里,得以列席旁听。

    讨论的内容,就是今夏的产量是亩产多少斤,要上报给公社。

    七、八个人参加的会议,说得上话的只有两三个人,其他的人都保持沉默,偶尔附和几句。

    荣叔是大队干部,一般的会他不参加,但重要一点的,他都会来主持。

    今年你们打算报亩产多少斤?”这是荣叔提出的问题。

    大家面面相觑,眼睛都看着会计老君。

    老君也不表态,似笑非笑地盯着荣叔。

    老君是管数字的,收了多少粮,他岂会不清楚。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他,实际的产量,曾几何时有实报过?

    大家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某某地方又有亩产超千斤、甚而两三千斤的纪录,成就斐然,而且都归功于毛泽东思想的正确指引。他们会相信吗?

    坚信不疑的,只有我等无知的知青。

    我曾经私下跟老君打探过,竹山村的粮食亩产有没有达到过千斤。

    老君的回答令我很意外,他说,你以为千斤亩是真的吗?八百斤也不可能。风调雨顺的时候,亩产有四百多斤就已经很不错了,土质差一点的田,二百斤都没有。

    我心里不免嘀咕,报纸上说的怎么会是假的?粮食产量上不去,也许真是因为你们没有认真学好毛泽东思想呢。

    当然我也不敢说他们是由于思想觉悟偏低,学毛著能力不强,所以才导致那么低产。有道是:“革命搞好了,生产自然而然地就会上去了。”*

    不过也难怪他们,我一向自诩爱读书,也出名的好学,但四卷雄文翻过不知几遍,也没有看到毛著的字里行间,有哪一句是教农民怎样种出千斤亩田的。读毛著,还不如学陈主任创造的一连串累死人的种田法来得通俗易懂。

    老君老奸巨猾,在荣叔的催促下,只把刚刚收割回来的稻谷总重量说出来,却没有说出平均亩产有多少斤。

    荣叔只好亲自拿笔来算,得出了亩产四百多斤的答案。

    老君补充,这是谷子还未晒干的重量。言下之意,晒干后,将达不到这个数。

    荣叔有点难为情地说,这个亩产数字怎可能报上去?人家一般的生产队都至少报亩产八、九百斤,最差的也报六、七百,我们是不是可以多报一点?

    老君不出声,他已经把实际数字说出来了,你要怎样报,他没权力阻止。如果连他说的数字都是虚报的,那我就惨了,我是管仓的,粮食都藏哪去了?监守自盗也盗不了那么多!

    老洪队长一向就没有主意,只扮演和稀泥的角色,此时就问荣叔说,我们也报六百行不行?

    荣叔沉吟了一会,包尾有点不好吧?

    老君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反正就这么多,你报多点,我们就吃少点。一年比一年报得多,我们也就一年比一年吃得少。

    荣叔也知道,再多报也确实难为了乡亲,于是很通情达理地提出,那就报七百斤吧,全公社都没有哪个生产队敢报七百以下了......

    产量多报了,公粮就要多交,这是很明显的道理。

    收割之后,晒谷是我的职责,一连十天八天,在滚烫的晒谷场上翻谷扬谷,辛辛苦苦,终于把谷子晒干了。

    两部风谷机,不停地转动。一个又一个装满公粮的麻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晒谷场上。

    我看一眼空荡荡的粮仓,角落里只剩下明年的谷种了,有点揪心。

    我有点丧气地问老君,都交了公粮,哪里还剩有我们的口粮呢?

    老君苦笑着,指着风谷机旁那堆次品谷说,这些就是我们的口粮啦。

    原来风谷机有两个漏斗,摇动扇叶时,重量最轻的杂草糠皮就会被吹掉,饱满的正品谷粒和次品的谷粒会分别从两个漏斗泻出来,正品拿去交公粮,次品留给自己吃。

    我开头还以为这些次品谷是准备拿去碾糠喂猪的!

    把好的送了公粮,自己吃次品,贫下中农真有那么伟大的情操和胸怀吗?

    事实是,国家粮站对质量的要求太苛刻了。

    我去送公粮时,亲眼目睹验收公粮的工作人员,用一支长长的铁通插进麻袋里,抽出里面的谷子,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判别颗粒是否饱满,是否没晒干。不达标的,要么拒收,要么让你把公粮运回去再晒几天。

    正因不希望惹麻烦,大家也就宁可吃次品,也要把最好的送公粮了。

    每到交公粮的时候,就有社员对我含沙射影说风凉话,什么好米都送给你们城市人吃了等等。

    这不是冤枉城市人吗?城市人哪有吃这些米的福分?

    他们以前也许都不知道,但自从我来插队后,他们都应该知道了,城市人吃的三号米,都是发霉变味的,连他们的猪都不想吃。

    我们生产的好粮食,毛主席是拿去支援世界革命的。

    这一年的八月十七日,《南方日报》头版报道,广东全省夏粮大丰收,农田总产量比去年增产一成,征购入库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二十八。广东省的成绩,是全国之首。

    这增长的数字,不就是我们虚报的吗?

    然而,天下有谁不知道那是虚报的数字?毛主席他老人家是正宗农民出身,会那么容易上当吗?估计他老人家也乐于让大家尝尝欺君的苦果。

    我们端芬,政绩是全县之首,陈主任居功至伟,他的四大发明,早已引起了广东省委赵书记的注意。

    据说某日,省委赵书记亲自来到端芬公社,与陈主任彻夜促膝长谈,对他的创新经验大加赞赏。回到台城,即吩咐新来的县委罗书记说,这样的人材,一定要提拔重用。

    陈主任于是更上层楼,被提拔到了县委,专管全县农业。

    也许他固步自封了,也许县委罗书记出于妒忌,偷偷打压也说不定,反正他就是辜负了省委赵书记的厚望,竟然没有推行全县统一排工,也没有推广他的四大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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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禾竹坑事故故事


    在通向竹三方向,一个地名叫禾竹坑的山坳,有一个很隐蔽的小树林。

    小树林树木茂密,阴森可怖,无人敢近。

    村人说,那个树林里有很多夜游鸟*,外村觅路过来的猎鸟人,经常会用散弹枪打到一两只。

    有一天,中学生奇恩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原来那些夜游鸟都是恶鸟。

    我大惑不解。

    奇恩解释说,这是鲁迅说的。夜游鸟既是恶鸟,也就是害鸟,不是益鸟。

    我恍然大悟、哑然失笑。

    看过鲁迅的著作有一篇《秋夜》,里面有一句是,“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他们的中学课本上有这篇课文。

    我对鸟类认知不多,不知道这里的夜游鸟真正的学名是什么,更不知道它恶不恶。但我觉得鲁迅说的恶鸟,也许是猫头鹰,不是奇恩说的夜游鸟。因为猫头鹰以蛇鼠为食,一般归类为益鸟。

    在我的印象中,小树林平日鸟声不绝,很难分辨里面有几多种鸟,我仅能分辨的,只有春耕时节,小树林中传出“布谷、布谷......”的叫声,非常响亮。

    那是我只闻其声,未识其形的布谷鸟。

    村里哄小孩睡觉的女人,但凡听到布谷鸟声,都会无师自通地哼出相应的韵律,“各耕各锄、各耕各锄。”

    夜游鸟只是当地人的叫法,会不会就是布谷鸟呢?我主观臆测。

    我没有公冶长的本事,鸟语的翻译,很多书上都说是“布谷”,村妇们却说是“各耕各锄”,也不知哪个译法正确。

    布谷肯定不是恶鸟,它不厌其烦地提醒人类布谷,讨厌之处顶多是扰人清梦,谈不上恶。

    我反而敏锐地感觉到,如果把“布谷”声译成“各耕各锄”,涉嫌鼓吹单干意识,跟不上社会主义集体化和公社化的进步思维。

    其实,禾竹坑的小树林,并非是夜游恶鸟的领地,而是竹山村的风水禁地。据说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能砍伐毁伤,否则会遗祸村人。

    这天,老洪队长,居然排工要大家到小树林里去砍树,大家都吃了一惊。

    老洪队长并非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是奉命行事而已,在公社陈主任的领导下,如今的学大寨运动,已经走火入魔。

    以兴修水利之名,后山的树早砍光了,只有风水禁地的小树林还在原生状态中,未受殃及。

    生产队领导班子碰头商议,陈主任的指示不能违逆,唯今之计,只有打小树林的主意。

    大家面有难色,荣叔深知公社陈主任的指示不可违逆,又不想犯众憎,只好打边鼓,“都解放这么久了,我们还没有彻底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老洪队长虽愚钝,也明白言下之意,于是吞吞吐吐地问,大家同意锯小树林的树吗?

    都知道别无良策,大家纷纷表态,你是队长,你决定吧。

    第二天,全村劳动力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小树林。

    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的小树林,枝繁叶密,藤树缠绕,要走进去没有路,只能披荆斩棘,步步为营。

    社员们一边挥刀,一边喃喃自语,菩萨有灵,有怪莫怪,要怪就怪老洪叫我们来。稍为明白点事理的社员则说,要怪就怪陈主任。

    虽然说要破除迷信,但贫下中农的内心深处,仍然敬畏神灵,只不过陈主任更加得罪不起,两害取其轻,只好得罪神灵。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陈主任无疑可以归入小人之列,希望神灵是君子。

    我虽胆小,但对鬼神或风水之说无感,所以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恶鸟,怕的只是神出鬼没的蛇,虽然我也属蛇。

    走近小树林里面,踏着地上厚厚的、散发着腐臭怪味的树叶,脚下软绵绵的,大家的立场都变得很不坚定。

    恶鸟早已躲得无影无踪。密林深处,一缕阳光像探照灯一样,穿不透厚重的树丛,十步之外神秘莫测。

    我们没敢向纵深挺进,可用之材,在树林的边缘已经唾手可得。

    我把借来的砍刀掖在腰间,身手敏捷地爬上一棵树干挺直的松树。

    爬树,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每年都会组织学生上石化山爬树采摘松果。

    我有点喜欢爬上树梢、在风中摇曳的感觉。

    林边的每棵大松树,都逃不掉被砍伐的命运,密集的刀斧声,在山谷中回荡。

    我们先把树上的枝叶砍掉,然后再在树下用锯子对付。

    砍下来的树枝,由妇女们拖出树林外去。晒干了,就是上好的木柴。

    我一手抓紧树干,一边仰头砍树,手起刀落,砍下的树枝只管往下扔。

    突然,举仪在旁边的树上大声叫,“老洪,快停手。你这样砍法,不怕摔死吗?”

    我扭头一看,原来旁边的另一棵树上,队长正跨坐在树杈上,一手抓紧上面的树枝,一手拿刀低头用力砍屁股下的树干。

    也亏他想得出!这姿势还真舒服。

    只是他好像没想过,胯下的树干若断了,他哪来得及跑。

    那棵树已经被砍得快断了,老洪还在不停地砍。听到举仪的叫声,还笑嘻嘻地说,怕什么?我这样砍,就不怕被掉下来的树枝压到。

    我们都仰头砍,树枝掉下来时,只须闪避一下,根本就不会被压到,最多被树枝刮一下。

    举仪问老洪,树断了,你怎样跑?

    老洪还是满不在乎,怕什么,树断了,我就像坐降落伞一样,跟着树叶一起下去,怎么会有危险?

    谁知话声刚落,咯的一声,树真的断了,轰的一声响,老洪随着塌下来的半截大树一起掉了下去。

    众人赶紧跳下去看,只见老洪瞪着独眼,张大嘴巴,已经说不出话来。

    大家赶快把老洪背起来,跑上大王山大队医疗站。

    这时,老洪已经缓过来,可以说话了。赤脚医生孔高看过他全身并无异常,问他有没有哪里感觉痛,他说没有,只是擦破了一点皮。

    孔高要送他去公社卫生院检查,他坚决不去,只好给他消毒伤口,搽点红药水,叫他回家休息。

    第二天早上,老洪队长没有像往常那样挨家挨户吹哨子叫出勤,村头的黑板前,是副队长孔炽哥在排工。他没有安排大家继续去砍树,因为有人在窃窃私语,说砍树是触犯了神灵,老洪遭报应了。

    队长发烧了,起不来了。孔高把上泽卫生所的谢清泉医生接来,把脉开方。

    大家都觉得老洪过几天就会好起来。他是一名福将,经常闯祸都有惊无险。

    岂料神灵这次竟并没有放过他,没过几天,老洪就死了。

    队长死了,整个竹山村顿时阴云密布,村人纷纷交头接耳,不知在传说什么秘事。

    有人传说老洪叫大家去砍树,触犯了神灵。

    再后来又有人传说,队长与老婆八字相冲,注定了老婆会剋死老公。

    传言其来有自,老洪的现任老婆,原来并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的前妻为他生下几个儿女不久就去世了,老洪之后才娶了这个比他大好几岁、同样是只有一只眼睛的老婆。

    听说婚前就有算命的算过他们八字不合,但老洪不介意。

    老洪生性懦弱,而他的第二任老婆性情耿直,婚后常会因一些琐事骂老公和他的儿女,也与村中有些人发生点矛盾,那都是情理中事。

    在我眼中,队长老婆虽泼辣,但人品还是相当不错的,丈夫身为队长,却经常被人欺负,她有时忍不住要发发火骂骂街,也是情有可原,但这样就会得罪人,很多人不喜欢她,说你一个翻头婆有什么了不起。

    老洪死后,他的老婆也不知何故病倒了,躺在家里不吃不喝。

    村人传说她中邪了,没有人敢去看她,只有赤脚医生孔高每天背着药箱进去给他打针吃药,还把谢清泉医生接来看她。谢医生看后说,她不行了。

    数日后,队长的老婆也一命归西了。

    老洪的大儿子早几年去了当兵,回不了家。大女儿远嫁了,也不能回来。家中只有小女儿阿芳和小儿子阿直。这俩小孩虽然听话,但对后妈感情不深,听信了外面的流言,真的以为后妈把他们的慈父剋死了。

    大家觉得她是不祥的人,去送葬的人都很少,比老洪的葬礼差得很远。

    老洪出殡时,全村的人都去相送。大家都明白,老洪人善,一生逆来顺受,任劳任怨,神灵让他顶一村人的罪孽,大家过意不去。

    都说队长老婆是中邪了,我看她其实是绝食死的。老公死了,非但没有人同情,还遭无端非议,更得不到俩无知小孩理解,自然心灰意冷,干脆跟老洪走算了。

    此后,禾竹坑的小树林依然回归夜游恶鸟的世界。

    丛林法则早就证明,无论人类还是鸟类的世界,大都是以恶胜善的。

    君不见,公社陈主任一手遮天,继续官运亨通。

    连神灵也欺善怕恶,只拿善良懦弱的老洪夫妇替罪,不动作恶多端的陈主任一根毫毛。

    后记:在我1976年回城后的同一年,禾竹坑的小树林,已经在新队长的带领下彻底荡平,用以种植果树。据说在挖果坎时,还挖出了不少砖瓦、铜钱等古物,当时人们没有考古概念,铜钱都拿给上村收购废铜烂铁的收买佬换了好几盒火柴。而小树林被毁后,灾难并没有发生,但风水确实发生了变化,附近的一眼清泉消失了,那一带的水源也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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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浑水摸鱼记


    中午出勤刚回来,老彭就来找我:“你想不想改善生活?”

    这老彭也是城镇插队人员,比我迟来半年,他曾在部队文工团干过,鬼马非常,说话阴阳怪气,时常令人捧腹。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用意,便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说下文。

    你刚才收工时在路上有没有看到村口的田边有一氹水?”

    我点点头。

    我们去把它戽干,摸点泥鳅鱼虾回来,晚饭就可以增加营养了。”原来老彭是要游说我跟他一起去摸鱼。

    我不会摸鱼呀。”我有自知之明,不敢答应他。

    确实,我这人很笨,就算有人把水戽干了,我也没本事从稀里糊涂的泥巴中把鱼捉住。

    我会呀,你只管帮忙戽水就是了,快,拿你的水桶来!”

    “好吧”。想想离下一节出勤还有很长时间,我就答应了他。

    我们顾不上休息,只希望下午那顿饭能赶得上回来加菜。老彭随即到隔壁向老乡借了一个戽斗,我们一起兴冲冲来到小水氹旁。

    小水氹不远,就在村外一块地势偏高的水田角落处,方圆不过一丈,看上去,像是雨后积水,我很怀疑这里怎么可能有鱼。也许是自己不懂吧,老彭说有,说不准可能会有呢。

    我们脱下裤子,仅穿着短裤叉,跳下去,水竟齐腰深。

    哇,这么多水,要戽到什么时候才戽得干?” 还未开始我就有点气馁了。

    快戽吧,如果到出勤时还没戽完,那就前功尽弃了。”的确,我们可以不吃晚饭,但是不可以误了出勤。

    看太阳,还未到下山的时候,我们憋足了力气,埋头戽起水来。

    也不知道戽了多久,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一氹水似乎还没有少过。

    不知何时,来了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我们身后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你们怎么这样X头呀?把水放掉不就行了吗?”一个没穿裤子的小家伙,满口粗言,却一言惊醒了梦中人。

    对呀!我们怎会那么蠢?蠢得连没穿裤子的小孩也不如!只要把田基弄开一个缺口,不就可以把水放掉了吗,我们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没想到,竟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和力气!

    我们赶快扔掉戽斗和水桶,想方设法把田基弄开了一个缺口。哗哗声中,一氹水不一会就流到旁边低处的田间去了,脚下就剩下齐膝深的泥巴。

    深灰色的泥巴,像煮透了的糖糊,在眼前卜卜地冒着泡,我们四下扫视,没有鱼,连一只小虾的踪迹都没有见到。

    老彭不甘心,双手伸到泥泞中到处乱摸,还是一无所获!我们非常失望。

    走吧,看太阳估计快到出勤时间了,我们还没烧晚饭呢,再不走今晚就要饿着肚子出勤了。想到这里,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作响。

    你们在干什么?”正要爬上来,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吼。

    生产队的排灌员老廉叔,正手握锄头,居高临下,怒目相向。一看老廉叔的脸色,我就知道闯祸了。

    戽水捉鱼咯。”老彭却若无其事地,边用手臂揩额上的汗水,边抬头回答。

    捉鱼?这里是捉鱼的地方吗?你们知道这些水是我用了几多心机,花了多长时间才蓄起来的吗?你们这是存心搞破坏是不是?” 居高临下的老廉叔脸色铁青,一副要把我们吃掉的样子。

    我脑袋嗡的一声,死定了!用到“破坏”二字,上纲上线,罪名大了!要知道一旦被扣上“破坏”的大帽子,破坏农业学大寨,就算是“现行反革命”了!斗争会上被人推来推去拳打脚踢的场面,立时浮现在眼前。

    老彭却依然弯着腰,不慌不忙,仰头嘻皮笑脸地说:“老廉叔啊,鱼捉不到了,我看这两个鸟蛋,摸回去加餸也不错啊。”然后伸出一双泥手,顺着老廉叔的裤裆就摸上去。

    老廉叔站在田基上,胯下是一袭宽大的破旧唐装打狗裤,估计裤裆内没有穿内裤吧,私处被老彭一目了然。

    老廉叔还没反应过来,忽见老彭伸手来抓裤裆,赶忙向后一缩。周围的小朋友见状,一齐抚掌嘻哈大笑起来。

    老廉叔也忍不住笑了,“你这死契弟,胆敢捉弄老子!”他早已领教过老彭的不羁性格。老彭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久前的一次,工作队长召开斗争会要批判他,谁知他一开口就是如珠妙语,台下的革命群众,无不捧腹笑翻在地,连主持者及一众干部在台上也忍俊不禁,最后斗争会开不成,把工作队长气得七窍生烟,可就是拿他没办法。

    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们,其实都很喜欢老彭,因为在沉闷而辛苦的田间劳动中,他总给大家带来笑声。

    老廉叔的火气一下子就消了,再没骂我们,只见他走过来,用手中的锄头把我们扒掉的田基重新塞好。然后抛下一句,“到时候出勤了,还不快走?”扛起锄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老廉叔的态度,便知道他是不会去“揭发”我们了。这年头,不怕苦,不怕累,最怕就是被 “揭发”呢。

    老廉叔阶级斗争观念薄弱,觉悟不高,所以放了我们一马,让我们逃过一劫。

    虽然一无所获,但能避过“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也算是幸事了。我松了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爬了上来。

    扑通扑通”,我们刚一转脸,七八个没穿裤子的小家伙就争先恐后跳进了泥泞中。莫名其妙,一塌糊涂的泥浆不知有什么好玩。

    我们无精打彩地回到村里的水井边,清洗满身的污泥。

    忽然,一阵欢呼雀跃声传了过来,抬眼一看,是那七八个小家伙,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了。但见他们每人手中,有捧着的,有握着的,还有用草串起来的,全都是活生生的泥鳅、黄蟮和小鱼虾!

    想不到,那小水氹还真有鱼!

    亏死了,付出劳动的是我们,改善生活的却是他们!

    我转眼狠狠瞪着老彭,不用说话,意思很明显是在质问,你不是说你会摸鱼吗?

    能言善辩的老彭,此时也目瞪口呆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我们蠢得连没穿裤子的小孩也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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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眼鄙姑娘

    小学时代某一天,弟弟在离家不远公路边的水沟里,捉了一条小鱼回家,把它养在一个旧墨水瓶里,每天喂一粒饭。从此我知道了这种鱼的名字叫“眼鄙”。

    眼鄙”?名字听起来有点怪,这恐怕只是台山口音的误读,真实的名字是什么,我并不知道,大概原名叫“顽皮”或“眼皮”也说不定吧。

    据说这种小鱼是长不大的,长到最大时,也不过手指般长,虽如此,“眼鄙”的生命力,却比其他种类的鱼要强得多,因为它纵使离开水半天,还能存活。

    而令我对“眼鄙”情有独钟的原因是,它身上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能闪烁出七彩缤纷的虹彩色,十分好看。那时候,对我们这班养不起金鱼的穷家小孩来说,这“眼鄙”算得上是心爱的宠物。

    到了知青年代,童心仍未泯。一次在水深火热的水田里,我捉到了一条颇大的“眼鄙”,收工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就把它带回家,洗干净一个刚用完的空墨水瓶,注满清水,把“眼鄙”放进去,搁在窗台上供养起来。

    晚上睡不着,双眼就呆呆地盯着窗台上的墨水瓶出神,只见里面静静的小鱼,那点点的鳞光,在月色中闪动。万籁俱寂、百无聊赖的的心神恍惚中,脑海突然翻出了以前读过的一个神话故事《田螺姑娘》。

    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勤劳又善良,而且很穷的单身汉,他某天在田里摸到一只大田螺,拿回家养在水缸里。这穷小子白天出去干活时,这田螺就化身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帮他做好饭,把屋子收拾的整整齐齐,然后,依然变回田螺,躲回水缸里。后来的一天,穷小子想弄清真相,就假装出去干活,躲在门后,等田螺姑娘出来时,一把将她抓住了,之后他们就成了亲,从此过着美好的生活。

    小时候,像《田螺姑娘》一样情节相同、或大同小异的故事书读过很多,比如《蚌姑娘》啦,还有?一时都记不起来了,反正很多。

    一个个浪漫的故事,当年还未谙情事的我原是似懂非懂,想不到这么多年后,朦朦胧胧地好像懂了。

    这条小“眼鄙”会不会也变成一个美丽的“眼鄙姑娘”呢?

    我开始痴痴地眼睁睁地作起美梦来。要是每天收工回来,有一位“眼鄙姑娘”为我烧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让我饱餐一顿之后,舒舒服服地休息,多惬意啊。对于是否还可以进一步与“眼鄙姑娘”成亲,老实说那时还未有继续发挥想象力。有一顿饭供我享用,便于愿足矣。要知道出勤好累啊,回来还要张罗一顿饭,这样无休止的生活日复一日,苦啊!

    第二天我就开始讨好“眼鄙姑娘”了,每天喂她一粒大米饭,希望能以我的真诚相对,有一天能感动了她 。

    整个月过去了,“眼鄙姑娘”无动于衷,没有出来。

    真有点泄气,她,就宁肯每天躲在仅可容身、连转个弯都不行的小墨水瓶里,也不愿化身出来帮我烧饭。不过细想也难怪,因为,我仅仅是一个单身穷小子而已,说善良虽也勉强凑合过得去,但离勤劳的标准,实在差太远了,人家贫下中农兄弟们,成年累月地春种秋收,哪一位不比我勤劳,有谁叫苦了?况且这村里的单身穷小子一抓一大把,“眼鄙姑娘”要出来找对象,也轮不到我呀。

    不过我还是怀着侥幸的心理,世事也许并无绝对吧,俗话说“懒人有懒福”,毕竟每天伺候她的人是我啊。

    终于有一天,我收工回来,发现了一点异样。我晾在屋外的衣服被收了回来,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上了,还有那本来空空的灶台边,此刻竟堆满了柴草。真是奇迹出现了!
    我的第一反应,马上就想到了“眼鄙姑娘”。

    我喜出望外,猛扑到窗台前,令我颇失望的是,眼前的“眼鄙姑娘”,依然静静的躲在墨水瓶里,在我惊喜的眼神中,保持沉默,不动声色。

    刚才下雨了,我帮你收了衣服。”声音很小,依然吓了我一大跳,声音,并不是从墨水瓶中传出。我猛回头,一位有点羞涩的女子倚在门旁,她,不是“眼鄙姑娘”,而是村里的女中学生阿英。
    原来,衣服是她帮我收的,柴草也是她看到我的灶台空了,从家里搂了一把送过来的。

    真是一位好心而细心的姑娘。而我还在痴想着,可能她并不是阿英,而是 “眼鄙姑娘”的化身。

    阿英寄宿在公社的中学,周末才回来,所以很少见到她,跟她也不熟。不过,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跟她慢慢熟了。

    阿英是长女,她家就在我的住处后面。周末的黄昏,总能看到她挑着一对水桶去水井挑水,接连在我门前来回走几趟。开始时,我不敢正眼看她,迎面碰上也会低头走过,不过凭眼角的余光,我能感觉到她也红着脸。
    阿英放暑假了,回到生产队来,参加双夏农忙劳动,那段日子我每天都能见到她,每晚也几乎能见到她。全村的男女青年一起出勤时,大家有说有笑的,拘束感很快就消失了。

    天黑之后,阿英会悄悄来找我借书,或是问功课之类的,我想这些都是借口吧,情窦初开的年轻人们,大都是这样开始他们的爱情探索的。当然,来我这里的,也不只她一个人,我的住处,早已成了村里年轻人晚上消遣的场所,经常是男男女女的坐满了,好不热闹。只不过,数阿英来得最勤,呆得最久。慢慢地,村里开始有了点闲言碎语,说她跟我“好”了。

    阿英也许算是我的初恋,也许不算,但我知道,她会把我当成她的初恋的。

    那晚,阿英是最后一次来“还书”,我发现她的双眼红而且肿,不像往常一样坐下来聊天,而是低垂双眼良久,欲言又止,然后咬着嘴唇,轻轻放下书,转身匆匆离开了。

    我在狐疑中翻开书页,发现里面夹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挚友,我是想跟你的,可是父母不准,说跟你没前途……希望你多保重!再见!英。

    看完,我呆了很久,有点慌乱,不知如何是好。原来她心里有想过“跟”我。

    不是我无情,也不是我对阿英没感觉,可以肯定,我对阿英有好感,但是我不能。我还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呢。

    我那时还不到十八岁,一个外来的上山下乡知青,连家徒四壁也说不上的一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连自己也养不起呢。她又不是真的“眼鄙姑娘”,会作无米之炊。

    而且,我是什么身份啊?不久前,一位口无遮拦的贫下中农,就因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当面奚落我说,“你是什么东西,你只不过是来改造的……”把我与“地富反坏”归为一类。还有更离谱的,有人断言我这辈子绝对娶不到老婆,唉!令我多自卑啊。

    她的父母说得对啊,她“跟”我没有前途!

    其实,她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平时对我是多方关照的,可是若叫她们的女儿“跟”了我这个潦倒透顶的倒霉蛋,他们确实难以接受,我怎会不理解他们的苦衷。

    尽管是青春萌动的年岁,可我与阿英的这段“情”,就像是被冻僵在严寒中的种子,发不出芽来。

    也许是双夏农忙太辛苦了吧,阿英瘦了一大圈。我确实是铁石心肠的人,我什么也没表示,什么也没做,只有隐隐约约的心疼,没人知晓。

    有一天我突然发现,窗台上的“眼鄙姑娘”也瘦了一大圈,小小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鱼形了。我才想起来,我好久没有喂他米饭,连看她一眼也忘了。

    眼鄙姑娘”跟了我这么久,我竟令她瘦成这样,我内心突然生出了一丝愧意和悔意。

    我小彻小悟了,我凭什么要把“眼鄙姑娘”困在这里呢?我是掌握不了自己命运的人,“跟”我,除了被困和消瘦,能有什么好?

    我把小墨水瓶拿起来,径直出门,来到村口的小水塘边,有点不舍地看了“眼鄙姑娘”最后一眼。 只见“眼鄙姑娘”也用她因消瘦而变得特别大的眼鄙视地瞪着我。

    我无言,随着手上倾斜的墨水瓶,“眼鄙姑娘”翻身跃入小池塘中,头也不回地游向了深处,转眼就无影无踪了。我呆呆地站在池塘边,呆呆地凝视着“眼鄙姑娘”消失的位置,刚刚她那双带着怨恨的大眼睛,令我长久地惘然若失,不能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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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1-15 04: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39/新队长

    老洪队长走后,群龙无首,大家又选了一位新队长。

    新队长叫阿沃,总算也是一位外表忠厚老实的人。

    竹山村选队长,不会选强势的人,这是他们的共识,思路跟之前选老洪如出一辙。阿沃是独生子,在村中没有家族势力,好欺负。

    在大家看来,好欺负的人,比较愿意聆听别人的意见,不会随便自作主张。

    阿沃有外号“泥斧头”。

    台山人,普遍用这个外号形容办事能力不强的人。

    随后数年的事实证明,大家给他起的外号并不贴切。因为他的能力比老洪强太多了。

    阿沃上任后的第一贡献,就是修建了竹山村历史上第一个公共厕所。我和老彭夫妇都是第一受益人,我们从此不用天天跑大王山如厕。第二受益的是路过的外村人,不过竹山村太偏远,路过的人极少,受益有限。除此之外,也许没有第三受益的人了,因为本村人各家都有自己的茅厕。所谓肥水都不流别人田,更何况肥料,就难得流入公厕了。这么说来,这公厕就有点像是专门给我们三人起的了。

    由于如厕的人太少,纵使不打扫,公厕也非常干净,如果有人发起农村公厠卫生评比,竹山村拿个第一名肯定没问题。

    阿沃的第二贡献,是购置了竹山村历史上第一座挂钟,挂在也是他创办的第一个生产队办公室里的墙壁上。让村人从原始社会一下子进化到了现代社会,我也乘机启蒙了好多不会看时针的村民。竹山村人从此开始有了时间观念。

    阿沃还有第三个贡献,就是为生产队购置了一辆平板车。

    这平板车刚买回来时,却碰上了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那位进驻竹山村的工作队同志,亲自来指挥我们锄泥筑坝。阿沃派了我及几名青年用这辆平板车来运土方,把进度提升了好几倍,谁知道被工作队同志发现了,当即提出严正批评,说我们用车运土,是怕苦怕累的表现,严重违背了学大寨精神,于是那辆平板车从此空置在粮仓的楼底下,一直不敢再用。谁用了,就是怕苦怕累的懒汉。

    阿沃的第四个贡献也许不叫贡献,他头脑灵活,紧跟形势,政治挂帅,善于将生产劳动与政治运动联系起来。

    批林批孔运动之后不久,上头又掀起了学哲学,评法反儒的新一波运动。贫下中农们天生只会耕田,至于何谓哲学,他们闻所未闻。

    阿沃去公社那天去公社开了“深入学哲学”会议回来,在传达大会上说了半天,社员们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阿沃最后举例说,比如,今天,我们冒雨去后山挖了几个石碑回来,加固了田基,这就是“哲学”。原来他也是一头雾水。
    多数社员越听越糊涂,只有几位有文化的社员抿嘴偷笑。

    有人问,你挖了别人山坟上的石碑,明年人家来拜山找不到祖先怎么办?

    阿沃队长说,公社陈主任已经明确规定不准拜山了,以后拜山的人都不来了,留着那些石碑也没有什么用了。

    哲学一词的解释,相信公社那位大老粗陈主任自己也说不清楚,也确实难为阿沃队长和贫下中农了,连把挖掉别人山坟石碑的行为也能称做哲学,可想而知,这么多年来形形色色的政治运动,五花八门的政治术语,大家能理解几多?

    当了五年知青,我从伪装积极开始,不知不觉弄假成真,被评为学大寨积极分子。在一个社员大会上,阿沃队长郑重其事地宣布,把我的知青成份正式改为贫农成份!

    阿沃队长觉得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已经真真正正地教育好了,改造好了,已经跟他们一样了,连成份都可以改了。

    全体贫下中农对我报以热烈的掌声,我却哭笑不得!

    我不知好歹地站起来跟大家说,我不需要改成份,我的家庭成份不是知青,是工人,工人是无产阶级,贫农是半无产阶级,所以工人成分才是最革命的成份,不是贫农。

    阿沃队长听得一头雾水,但他还是反应很快,立即纠正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所以贫下中农就是最革命的,所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贫农成份了,是我们的阶级兄弟了!

    我差点想告诉他,毛王席还说过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呢。

    毛主席在他写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的分析》中,只是把贫农定为半无产阶级,而把工人定为无产阶级。

    他也不知道,成份一经划定,便是终生相随的标签。连毛主席的富农成份也没法改。因为他在韶山冲那个旧居的规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肯定不是穷人家的住宅,说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也一点不为过,就算改成贫农也不会有人信。

    至于我的成份是知青? 这算不算阿沃的第六项贡献,他这是创造性地发展了毛泽东思想啊!

    因为伟大领袖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各种成份五花八门,还未有过知青这个成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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