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旅美台山作家作品欣赏之二：勤劳

远游客

两月前曾经转载旅美台山作家刘荒田的一篇散文“上茶楼”。今天再转载另一篇“勤劳”。希望大家喜欢。

勤劳

某日，和一位洋鬼子朋友在旧金山唐人街上闲逛。在十字街口，他停下来，满有兴致地盯着垃圾旁的老婆婆。老人家正字专心致志地探手进桶内，掏出一个可口可乐易拉罐来，抖几抖，把罐里残存的饮料倒出，再放进一个一只大号塑料袋去。紧接着再探手，鼓捣，又一个易拉罐，那是“百威”啤酒的。塑料袋已隆起，颇具规模，可见她收获甚丰。她干地津津有味，洋洋得意，不在乎什么“国际影响”，正眼也没瞧瞧靠得越老越近的洋人。我看了一阵，鼻子却无端发酸，扯了一把洋朋友，快步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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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朋友咕噜着：“了不起！大把年纪，还长这么吃苦！“我吃不准，这是好意的赞叹，还是别有用心的讥评？以他平日的为人，该不出于种族歧视，也许不无婉惜：唉，这些废料，超级市场附近的收购站收购，每磅也才那么一角六分，一天收集它整整一大袋，能挣五块十块？这么劳累，代价却低贱得连无家可归者也不屑一顾，值吗？我没接洋朋友的茬，陷进了沉思。

老人家的身世，我无心探讨，却由她想起故乡的女人。虽然她没发一言，无法从口音分辨；看脸相，该是广东台山人－－我的同乡。我阅人多矣，几乎可以从脸孔辨认出故乡的女人来，别问我具体特征为何，那只可意会。一种共同的气质，无以明之，姑叫作“可爱的土气”。台山老家的土地公公、城隍爷和家山列诅列宗在上，这个“土”，绝对不含贬意，它是我在故土三十年间，无比熟悉、无比亲切、只有那里的物华天宝才孕育得出的气韵。就说这位颧骨略高、皱纹细密的老婆婆吧，她的脸孔，从轮廓到表情，都是台山的土特产。与这一张脸，形似的神似的，在故乡，不可胜数。田垌上，跪在泥浆里蓣草的在田埂上挑着粪桶奔走的、扬臂在禾桶旁大禾的；在深山的樵径，在浪涛翻卷的渔场，在村前地堂，在爬着青苔的深巷，在一溜溜的青砖瓦房里头，哪里见不到这样的脸呢？她们饱受劳累，过去还加上饥饿，加上屈辱。烈日煎熬，寒风吹打，脸都过早地褪去娇嫩，但粗犷恰是乡野的妩媚。她们过的日子，不管是靠侨汇，靠工分，靠副业，靠出外的丈夫，在乡村里，几无例外地具有一个共同的标记：勤劳。

（待续）

［此帖子已被 远游客 在 2007-8-27 10:10:25 编辑过］

远游客

勤劳 （续一）

勤劳，中国劳动者传承数千年的本色，不就是勤劳吗？只是，勤劳，如今无论华洋，都渐渐和落伍、守旧、文墙一类词儿归类在一起。即使不说掉价掉得这么惨，至少也不吃香。而现实又相当地无情，给鄙弃“勤劳”的巧人提供那么多的支持。别提大公司的董事长、执行长那样的高级职位，也别提医生、律师、科技方面的专家，他们都须高学历；就是一般清洁工，旅馆里清理房间的工人、邮局工人，这些不需多少学问，只要英语能对付过去，好歹也能赚个时薪十多块。家乡来的女人大多没这个运气。从八十年代至今，从台山乡村移民来的，在旧金山少说也有好几万了，她们在同胞经营的车衣厂里大工，所领的，总是与“法定最低工资”相近，从三块七毛到四块五再到五块多一点。收入诚然微薄，但是她们以勤劳，虽无惊天动地的气魄但也足一叫人叹为观止的勤劳，在异乡艰难的生涯里，撑持一个家，还支持在遥远家乡的亲属。她们大早起来，给自己和丈夫做了饭，提着菜盒，出门挤巴士或者步行，顺便把儿女送到学校去。平常她们一天干十二小时，如果厂里赶工期，就干十四、十六小时，无所谓周末；感恩届、圣诞节那些洋节日，她们没兴趣过，别的假日，能不休息，她们也粘在厂里。如果所在的厂子歇业，她们到别的厂“炒更”去。要不，就在家里赶工，虽然家里做活有违政府发例，只能偷偷摸摸。

（待续）

远游客

勤劳 （续二）

有这么一位女性，如今三十多岁，住在旧金山。她是今年五月才与丈夫儿女移民来的。出嫁前，她就是远近闻名的勤快人。每天天蒙蒙亮，起来打猪草、煮猪食，上自留地浇菜。然后在生产队出勤。回到家，背着嫂嫂生下不久的孩子，做饭，挑水，洗衣服。然后又是出勤。晚上在家，踏缝纫机，大草包，织竹帽，一直到深夜。她的手从来不停，总得有点活计心里才踏实。出嫁以后，丈夫与她志同道合，都是勤劳得出了格的人物。直到启程来美的前一天，夫妻还在山岗上忙活一整天，给一亩多甘蔗地培土、下肥，为的是给丈夫的弟弟留下绿色的纪念。到了美国，在衣厂找到工作后，日历上就没有过周末，反正这厂没得干，就到别一家。星期五、六两个晚上，还到一家餐馆当洗碗工，直到深夜。她，就是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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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我妹妹这样的“工作狂”，有多少？有一年，乡亲在同乡会一年一度的春宴上聚会，父老弯生指头点，同一个村子来的，也有好几十个。她们玩命地干，为了发财吗？当然，象我这老实巴交的妹妹和妹夫，刚租下房子不久，就计划未来了，“赶快买房子，买了租出去，一家五口就在后院搭一座小木屋住，挤是挤些，和村里的老屋也差不多，熬几年，儿女大了，就翻身啦！”她豪情满怀地描画这幅“发家图”时，虽不懂旧金山的建筑法例，不晓得屋外建屋费多少周折，担谁敢说它不能实现呢？这些由土地养育的农民，都是务实派，其人生哲学，是“土得掉渣”的老实得叫人伤心的，他们决不指望奇迹，处世的宗旨一如杭州万松岭财神殿上那模拟财神爷口吻的楹联：“我若真灵，也不致灰尘处处堆，皮肉片片落；汝当顿悟，须知道勤俭般般有、懒惰件件无。”销明了商业社会内幕的人，都晓得这样在底层频时间，拼体力，发不了财。“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要高速聚敛，须在股市打滚，投资共同基金，至不济也要做点小生意。这些老实人，要么不知道商场秘诀，要么不肯冒险下海，更重要的原因，自然在于他们无论教育还是语言，都没有那个本钱。她们只认定一条死理：勤能补拙。“一个人未必要靠额上的汗水来挣得生计，除非他比我容易出汗。”美国佬梭罗的妙语，上班整天雪白的衣领还是雪白的聪明人，可以借来揶揄他们。

（待续）

远游客

勤劳 （续三）

但是我对他们，如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崇敬。尤其是看贯了商场的狡诈冷酷，冒险生涯的瞬息荣枯后，这般直截了当的勤劳，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她们是原始意义上的财富创造者，卑微，辛劳，也许未脱贫困，也许已X小康，甚至富裕阶层。社会能缺少她们吗？即以衣厂工人而言，全社会所有人的衣着，这具有物质意义的财富，不是来自她们胼手胝足的辛勤，而来自华尔街股票交易所荧光屏上，那写闪烁不定，涨落无常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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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勤劳，作为我们民族的标志，它的意义，有岂可全然归结到“发财”上？当我目送老婆婆拖着盛满易拉罐的袋子缓缓走远时，我怎能不联想到少女时代的妹妹，挑一挑柴草上小墟出卖时欣然自得的神情，继而想到深夜灯下为缝衣服的母亲，想到因为终生勤劳而挣的殷实家业的祖母。我的家，是勤劳的。中国人的家庭，是勤劳的。勤劳已然超越了功利，成为一种风俗习惯，一脉相传的基因。其极端，可叫“为勤劳而勤劳”，一如痴情的艺术家之“为艺术而艺术”。我的妻子责备妹妹太老碌，不知道休息时，妹妹总是说：“闲下来，拿手搓来搓去，不知作什么，闷得慌。”她就是这一类。故乡的女人，包括拾易拉罐的老婆婆，怕都是同类吧？所以，在街上，我拍拍样朋友的肩膀，解释说：“老婆婆是迷上了劳动，就象你迷上美式足球一样，懂吗？”他眨眨蓝色的眼睛，耸了耸肩膀。

（完）

［此帖子已被 远游客 在 2007-8-27 20:09:39 编辑过］

玲珑姑娘

多谢您远游客。写实的好文章！

它忠实地描述了咱台山侨民离乡别井的辛酸与勤劳。

花心萝卜

质朴的字里行间写活了人在他乡的辛劳，萝卜在感叹乡里的辛勤克己之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酸楚疼痛，谢谢刘老师的神来之笔让我感动，谢谢远游兄!

玫瑰花

勤劳是中国人的美德,勤劳更是台山农村妇女的美德,农村的女人最质朴,农村的女孩更纯洁.

从另一视角看勤劳,老太婆的身上折射出贫穷落后的中国人的缩影.

秋心

如果題目是文章的灵魂, 那麼作者通過細膩描寫,\"勤勞\"以到了藝術的境界.

文章揭示在美千千萬萬, 生活底層,中國婦女精神面貌.讓我在閱讀時候,感受到 \"勤劳\"，是中国劳动者传承数千年的本色\".

從閱讀中,它也沖擊著我的灵魂.她們----快樂在其中,痛苦在其中,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陈乔樱

无论世界如何变，希望勤俭的美德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