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pcontent--> 来美国以后,一直没有赏月的习惯。 今年中秋,月色迷离,突然有个俏皮的想法:\"到底是美国的月亮圆,还是中国的月亮圆?\" 当真赏起月来了。 毕竟中秋情意浓,一望月就勾起那不老的传说 - 嫦娥奔月。 朦胧中,圆月又仿佛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忽闪忽现。 我使劲地想,像谁?是谁? 宽宽的额头,大大的眼,高高的鼻梁,圆圆的脸,忧郁的神态,稀疏的头发。。。 啊!心头猛然一震:老唐!
久违的圆月撩起万千思绪,跳进眼帘的是进大学后第一个中秋夜及一幕幕当年的人和事。
文革十年后高考的恢复, 形成了特殊结构的七七级。我们班来自五湖四海,工农兵学商俱全。 最大的年龄差是十五岁,有无忧无虑的六十年代出生的应届生,也有像老唐那样历尽沧桑的四十年代出生的老三届。 月光下,天南地北,不知不觉就谈起了上学的梦想。 年龄和背景落差大,梦想也五花八门。 当中不乏踌躇满志者,梦想着有朝一日成名成家;更多的是老成持重之士,因多年的失落而胸怀大略;偶有少数若似随波逐流,其实锋芒不露。 该读什么? 毕业以后想做什么 ? 说来滔滔不绝。 大家都争先恐后说完了,老唐最后才慢悠悠地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 年纪大,身体又不好,还有一对在农村的儿女。 本来也有很多梦想,就不多说了。 等了十年,能和你们一起赶上七七级的列车,我已经很知足,好好念书吧。\"
无奈中带着渴望,忧虑中藏有坚韧。 老唐是文革前的老高三,高考前又是中学教师,各项科目都有很扎实的基础,功课应该难不倒他,也太低调了吧。 当时根本不晓得他身体怎样不好。
特殊的背景,塑造了七七级不凡的特性与共性。 十年书荒,使七七学子如饥似渴。 虽然没赶上网络时代,可传统的图书馆足以令人流连忘返,那一摞摞查书索引,那一排排丰富藏书显然是魔力无边的磁石。 晨曦中,早在图书馆开门前人们就排长龙等着占位子。 夜幕里,图书馆关了门,宿舍又必须定时关灯,孜孜不倦者就四出寻找可以挑灯夜战的场所,或在被窝里打电筒复习。 边走路边背外语单词,边排队打饭边看书,都是当时不足为奇的校园特色。 七七学子深知失落的痛,简直用生命来与时间赛跑。
一次闲聊中,老唐向我打听《Essential English for foreign students》。 那是四册一套的英语教材。 我理解,当时基础好的同学可以轻松阅读英文资料,其他人也急起直追,勤奋的同学有空就泡在这类课外读物里。 老唐是学俄语的底子,心里不免着急。 可是那时他的病正在每况愈下,打针吃药是常事,光是功课已够他精疲力尽了。 那一脸倦容真不知蕴藏着多少热望,也许,支撑他的力量正是他心底埋藏了十年的梦想。 我顿觉自惭形秽,也不由对他肃然起敬。
渐渐地,老唐不时因病缺课,那蜡黄的脸色让人看了就难受,可他还放不下一次接一次的测验和考试。 同学们常去宿舍探望他,还帮他整理缺课的笔记。 即使后来他住进了医院,都有同学轮流到医院去照顾和帮助他。 我们都希望他早日康复返校。
只是他的病情迅速恶化。 终于有一天,班长叫我们一起去医院看他,说是病危了。 那小病房挤满了同学,我正好站在他旁边,偷偷瞥了一眼那张土黄色笼罩着的脸。 本来大好三十年华竟成了风烛残年, 这种生离死别太震撼,我搭下头,失去了看他的勇气。 他的左手正缓缓伸出,疲惫地想扶靠什么,我不禁把手往上一叠,他也下意识地抓住了我的手。 一时我就像无知的小孩在病重的长辈床前,绝然不知所措。 那个中秋夜,老唐的话,硬是在脑际迂回。 我真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心却隐隐抽搐,喉咙也哽咽无声。 唯有我的手,怯生生地藏在那只粗厚冰凉的手掌里,安静地呆着,感受着他脉搏的微弱跳动,好像那喃喃的梦想还在无力颤抖。 那天,我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流,纵使心存许多许多的不舍。
没多久,老唐真的走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没留震撼人心的英名,只带着未圆的梦想默默地离开了。
冬去春来,寒窗四年,文革后第一批恢复高考的大学生毕业了。 国家等了太久,社会等了太久,人民等了太久。 而七七学子也没有辜负众望,带着优异的成绩,响亮的学位,背上装着宝贵社会经历与丰富工作经验的行囊,奔向了社会各个领域,迅速填补了青黄不接的空缺。 七七精神散播在各行各业并不断发扬光大,造就了许多叱咤风云的精英。
老唐的影子还在脑海里萦绕。 冥冥之中,我回到桌旁,打开抽屉,翻出七七级同学通信录,和着窗前渗进来的一抹月光,开始狂乱地搜索,幻想着老唐的名字会出现在某一页。 政府高层,省市领导,创业英才,大学学者,研究机构的骨干,企业部门的中坚,…… 七七级有太多太多的辉煌,哪里是老唐的一点荧光? 我翻到最后一页,还怔怔地想着:你不必闪亮,只要名字与生命同在,那怕工作单位一栏是空白。
太久没想起他,因为他被储存在记忆的最深处。 骤然想起他,悲恸跟随着他的故事铺天盖地而来,当年在医院看他时没掉得下来的眼泪,顿时像缺堤的潮水一般。
一朵孤独的淡云悄然飘过,几片零碎的阴影浮上了月,我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也浮上了心:老唐呵,你到底墓在何处,是否头枕着高山,是否撒向了海洋,我想一定是到了天上,那里有你当初寄托梦想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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