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fficeffice\" /> 说话间到了世纪末。苏东坡诗云:“日长如少年”,中年与老年,光阴却带着可怕的加速度。那天,我在唐人街中心的“花园角”公园里遛达,“刘仔。”熟悉的招呼声在背后响起,我转身一看,是贝蒂,在长椅上坐着,旁边搁上好几个购物袋子。我惊喜地走过去,她热络地把袋子挪开,非要我陪她坐一会。她的脸还是那么白皙,上次在地铁站看到的晦气倒不见了,回复惯有的祥和。也许她记起那次因为心事太重而冷待我,不好意思,要做点补偿吧?从袋子里掏出一根香蕉,非要我吃了。我边剥皮边和她拉呱。 鉴于世故,我不敢骤然问及陈伯伯的近况,万一他已经“驾鹤西去”,我不又搅动她的伤心事吗?好在贝蒂机警,马上排除堆在我眉宇间的疑云:“我在等你陈伯伯呢,衰老鬼,骗我说是到积善堂(一个同乡会)去看刚从大陆回来的朋友,十成粘在麻将台了,不搓足8圈别想见人!” 我想,那正好,我和贝蒂聊聊。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毕竟不脱顾忌,无论女儿的去世还是儿子的牢狱之灾,她都不提,我当然犯不着去刨老底。很自然地,说到过去在“马车”西餐馆共事的中国人,贝蒂说,陈伯伯的外甥,媳妇娶了,孙子生了两个,现在没做事,待到62岁,便拿退休金。当练习生领班的詹姆斯·李如今当了衣厂老板。鬼佬杰西,就是当调酒师的胖子,住进军人疗养院…… “嘟嘟,不知怎么样了?该退休了吧?”我这话,貌似顺便提起,其实是“别有用心”,一出口,便后悔触及贝蒂的痛楚,脸红了,手不自然地摆了摆。 完完全全地出乎意料的是,贝蒂竟然顺水推舟,和盘托出。她异乎寻常地平静,大方地拍拍我的手,带点诡秘地说:“你问我那老鬼的‘契家婆’呀?她好得很哪!”我故作惊讶地说:“陈伯伯和她……有那事吗?怎么从来没听说?” 她刮刮我的鼻子,以前辈的语气,拆去我的西洋镜:“装蒜!你耸耸尾巴就晓得要拉屎还是撒尿,你不敢问就是了。说吧,老鬼偷腥,哪里瞒得过我?荒唐不?开初我起疑心,翻他的裤袋,纸巾也是嘟嘟常用的那种,我一眼认出来。没审问,他全招了,跪着求我不要离。我哭了一晚,第二天,就想开了,偷你就偷好了,嘟嘟没丈夫,也可怜嘛。千万不要让儿女晓得,闹出去,坏了名声不敢上唐人街。我不离婚。那时更年期也过了,以为作爱还是享受呀?疼死人!打这以后,我不理他们干什么,别让我脸上挂不住就行。这么一来,他们反而不敢过分,处处让着我。老鬼说,我是天底下最宽宏大量的女人,娶上我是今世今世最大的福气。”贝蒂的脸,在夕阳中闪亮着兴奋的光泽,仿佛在炫耀生平最伟大的事功。我凝神听着听着,愤愤于雷蒙的出轨了,说:“你当初坚决不肯让,和老公大闹几场,局面也许不同。” “不同又好在哪里?离婚?这么多孩子,丢得下吗?我早早认命啦!我的父亲也娶了两房,我是小婆生的。要不,我多金贵,跟大妈生的姐姐进城读女师,才不嫁这金山头,17岁就漂洋过海。” 我又想起了芸娘。贝蒂之于雷蒙,近乎芸娘之于沈三白。比照芸娘,贝蒂并不算多“超脱”,芸娘为丈夫纳妾,可不是惺惺作态,而是动了真的。憨园后来变了卦,一有力人物出聘金一千,还答应养她母亲,她便变了心。当事者沈三白对这事看得开,认为“锦衣玉食者未必安于荆钗布裙也,与其后悔莫若无成”。芸娘却认为受了愚弄,一口气硬是吞不下,竟致血疾大发,不久病故。可是,贝蒂也有“难能可贵”处,这位生活在美国的中国女性,逢上妇解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代,竟然放弃了自己的权利,战胜了天性中的妒嫉。她经年累月地“放他们一马”,说是出自知书识礼者的修养吗?不见得,她只上过小学;平日应付裕如的英语,只限于口头会话,那还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儿女在日常生活中教会的。说是宗教的熏陶吗?他们夫妻只信保佑生意人的关公。说是爱面子吗?有一点。究根寻底,她的心理支柱是“认命”。“争不过天,斗不过命”,是这位乡下女人唯一的哲学。认了,就不深究,就不报复,就不记恨,大而化之地维持着表面的和谐。何况,除了夫妻关系,要这位弱女子摆平的事多得很:丈夫几乎三天两头要背一回的赌债啦,儿女的事啦,孙儿女的事啦,老家的事啦。从她对性的漠然,我还看到,在“性文化”铺天盖地的美国,贝蒂这样的女人,即便在“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的年华,也没有从性爱享受到乐趣,于她,这只是为人妻的义务,一如每天天没亮就穿着厚夹克,走进旧金山的浓雾,搭电车到“马车”餐馆去,调制千篇一律的沙拉油,准备老生常谈的菜式。也亏得在“性”上的混沌,“情”上的不充分发育,使她免去了现代已婚女性的多数烦恼。须知,每天面对“情敌”,是怎样残忍的折磨,女人最难浇熄的是本性中的妒火啊!丈夫不归的半夜,想象“奸夫淫妇”做爱的疯狂时,那种椎心的疼!可以说,这个无论在生意上、活计上、家事上都精明过人的女人,并不具备起码的现代婚姻的意识,她是愚昧的,只是,能说这是缺憾吗?我看着垂垂老矣的贝蒂,满心不知是怜惜、悲悯还是庆幸。 贝蒂又使劲地拍拍我的手,说:“走神啦?莫非你也对嘟嘟这老姑婆‘起痰’了?”我晃晃头,大梦初醒似的,从深深的思绪中返回,不好意思地笑笑,干脆老实招供:“我是早就知道雷蒙和嘟嘟的事的,为了这,我还把你称作‘芸娘’呢?” “芸娘是谁?不是破烂货吧?”贝蒂警惕地问。我便把《浮生六记》里头的这一男人心中的“终极偶像”简单地介绍了,说到憨园时,她插嘴说:“嘟嘟比我靓,会讨好男人。” 我激动地站起来,面对着活生生的“芸娘”说:“没错,你就是伟大的当代芸娘!”她有点惧怕我的失态,把身子缩起来,往后仰着。花园里好些闲坐的老人以为我们吵架,目光都围拢来。我坐下,一板一眼地对贝蒂说: “从纯粹男权中心的角度看,男人心中最好的妻子,就是能替他纳妾的芸娘。可是,哪个妻子甘愿当芸娘?男人包二奶,要‘大奶’当参谋,当主持人,天下有这样荒谬的吗?”我又激昂起来,贝蒂却扯扯我的衣角,示意我降低声量,低声提醒:“我也是二奶,别忘了。” 随即,苦笑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差不多收尾罗。” 她怕我说她窝囊,又辩解道:“我嘛,和嘟嘟讲过数呢。前几年,老鬼还去看她,有一回,是中秋节前吧?老鬼前脚踏出嘟嘟的家,我后脚到了,按门铃,嘟嘟看是我,脸白得象纸。我进去,和她说,我和你服侍一个男人,好多年了不是?他老了,血压高,心脏不好,说去就去。丑话说在前头,你要他,我就让出来,办手续离了,你俩过。条件嘛,是你负责送终,不能把可怜的老鬼扔掉。嘟嘟差点没下跪,泪一把涕一把地赔礼,说我要她怎样赎罪都甘愿,但不能抢走你的老公。从此,这两个倒真的斩了缆,断了来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