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猪(下)
一·强制出境
队长的哨声,把我从沉睡中唤醒,天亮了。
翻身起来,脚一落地,就踩着了一堆粘乎乎的物体,好恶心。低头一看,哇,是昨晚放在地上的猪食被弄翻了,地上一塌糊涂。不用审,是小猪干的好事!
刚想站起来, “嘭”一声巨响,又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躲在厨房的小猪,听到我下床的动静,大概是自知闯了祸,认定我会杀了它来烧乳猪,于是故技重施,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个飞身窜向大门。
初生猪崽不怕痛,结果当然要撞大板,被紧闭的大门重重地弹射回来,四脚朝天。
逃跑未遂,回头是岸。只见它再猛然一个翻身,箭一般窜回厨房的柴草堆,顾头不顾尾地躲了起来。
其实我哪还敢去惹它,它不跑掉我就谢天谢地了。
把地上的猪食收拾干净,我便乘小猪不备,一侧身溜出去,反锁了大门。
我这所谓大门,平日何止不上锁,连虚掩也不多,经常中门大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包括华人与狗与鸡。今天例外,实施戒严,用一把锁扣住了。
自由是有限度的!不听话,不自律,莫说是猪,就算是张学良般神勇,不守规矩,不也避不开遭软禁的命运!
无奈的是,小猪比少帅任性,居然在屋子里随意吃喝拉撒,无法无天,我呢,倒要像仆人一样哄它,巴结它,让着它,生怕惹恼了它。这期间,我和小猪地位实质对调。它都成屋主了。
当然也可换言之表述,即我的住屋,已然降级为猪圈了。
猪圈就猪圈呗,反正我这泥砖屋的建筑规格,跟贫下中农家的猪圈也差不多,甚至这村里,有贫下中农家的猪圈,比我的住屋还要豪华。
一连数天,我和小猪均互不信任,互相警觉,一直处在冷战、对峙的状态中。
村中的年轻人们好久都不敢来串门了。开门不慎放跑了小猪,这责任谁都担当不起!
这天下午,举仪兄终于看不过眼,出勤回来,替我把屋外的猪圈牢牢地加固了一番,再拿一条结实的麻绳,进屋与我合力把小猪逮住,捆贼一样把小猪拴紧,强行把它递解出境。任凭它呼天抢地,都唤不起我的怜悯之心了。
我的小泥砖窝,至此重新回升到人类居室的级别!
晚上,老彭的椰胡声,伴着我的秦琴声,还有村中年轻人的笑语声,再次在这泥砖小窝里飘出来,在星空下回荡、飘远。
小猪,当然不会从此安分。一米多高的围栏,固然难不倒它,赖以制服它的,只有那条我命名的捆仙绳。这是一条异常结实的、新买的粗麻绳,凭小猪的幼齿牙力,一时半会是咬不断的,只除非,它真是天篷元帅下凡!
第二天早上去看,正如预料,小猪早已跳出猪圈外了,只是因为被绳子牵制着,越不了雷池,只好固步自封。偏偏它精力过剩,一直在圈外那几步之内无休无止地团团打转,孜孜不倦。
嘿嘿,你不怕头晕你就转吧,我就不信你能天长地久地转下去。
把猪饲料放在它旁边,我放心地出勤去了。
二·空翻速成
约一个半时辰后收工回来,放心不下,第一时间还是先去探望那小畜牲。
咦,原来它不转了。累了吧?知道徒劳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以为它一定会惊恐挣扎,岂料它居然一动不动,只是紧贴着猪圈的粗柱子喘气。看来有点不对劲,莫非真转晕啦?
定睛一看,真有事,原来一丈多长的绳子,被它以顺时针方向不停转,转的次数太多了,一条大长绳竟全部拧在一起,成了一团死疙瘩。小猪呢,被整个扯到猪圈的围栏边,动弹不得。
哈哈哈,蠢猪!你还不蠢一次给我看!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帮小猪化解危机,却是燃眉之急。
怎么办?最合理的办法,就是叫它逆时针转回去。但是,这显然不可能,它若能听懂我的话,它就不是猪了。
有道是,情急生智,不是说,人比猪聪明吗?聪明如我,岂能束手无策?它不会转,我会嘛。
我当即蹲下来,双手把小猪搂紧,来了一个倒立。小猪用一双怪眼瞪着我,无力反抗,任我摆布。
像转风车一样,我开始给小猪打空翻,一翻又一翻。犹如《智取威虎山》中的最后一场,解放军战士的矫健跳跃,不过是放慢了镜头。
一连打了十几个空翻,逐渐感觉麻绳的拉力没那么紧了。
我也累坏了!
就在小猪将要掌握打空翻技巧的时候,住在隔壁的老明叔路过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蠢啊?”
老明叔,你说谁蠢?
这里只有我和小猪,猪蠢,谁都知道,不用他特意来说明,听他那语气,说的好像是我?
我放下小猪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老明叔。
“你把绳子那一头解下来松一松不就行了,何必把猪仔翻来翻去!”
对呀,这么简单的解决办法,为什么我没想到!
我已经比猪聪明一点了,老明叔分明比猪聪明很多!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以实践验证主席的教导,深感英明,说得太对了。
我赶紧跨进猪圈内,十分费劲地解开了绳子。
谁料绳子刚一解开,不慎手一松,绳头失控,噼里啪啦地自动逆时针弹跳了起来,我正要俯身拾起绳头,那绳头却哧溜一声,钻出了猪圈,不见了!
坏了!小猪又跑了!拖着那截还在纠结中的绳子!
我赶紧爬出猪圈去追,四下里,却没有猪影,也没有人影!
没有人知道小猪跑哪去了,我到哪里去追?
三·回头是岸
猪跑了,这次怪谁?是不是老明叔对我再教育的错!不敢说,主席的话不能怀疑。
但如果不是老明叔说我蠢,现在小猪不但不会跑掉,空翻绝技也许都速成了。
更可恨的是,这一次大家都不发扬国际主义精神帮我寻小猪了。无奈,我惟有无精打采地到处溜达,更特意到那晚守株待猪的草垛下张望一番。
没有,哪儿都没有,中午出勤时间快到了,我要赶快吃午饭,然后才有气力出勤。我不得不放弃了搜索。
午后收工回来,抱着侥幸心理去看猪圈,空空如也。睹物思猪,猪去圈空。
傍晚收工回来,依然如故,无限惆怅。
别人都养猪,怎么就没听说过有养跑了的,我就那么倒霉?
此时此刻,想起了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的成语,我想改其为知青失猪,安知非福也许更贴切。
自认倒霉之后,我已经不像早日那么紧张了,小猪你要跑就跑吧,紧张兮兮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
晚上,椰胡伴秦琴的乐声,照样响到深夜,然后我就心无旁骛地上床见周公去了。
梦境中,迷迷糊糊地,我梦到好像听到门外有动静,还有小猪哼哼唧唧的声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在似梦非梦中爬起来开门,恍惚中,一条小黑影嗖一声越过门槛窜了进来,径直拐进了厨房的柴草堆!
乌灯黑火,听声音,我依稀觉得到那是我的小猪……
队长的哨子声又把我吹醒了!想起昨晚的梦境,清醒地想了一下,肯定那就是个梦。小猪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投奔自由,如今得偿所愿,怎可能自动跑回来!
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忽然,又听到了小猪的哼哼唧唧声,还有柴草的稀稀索索声。定一定神,感觉很真切,基本肯定不是幻觉!
我赶紧跳下床,探头往厨房一看,昏暗的柴草堆中,果然露出半个猪头炳!
端的是梦境成真,浪子回头啊!我心头一喜。
难道是经过几次投奔自由的尝试,小猪终于明白有家可归的好处了吗?
可是,你要回来也是该回猪圈去,钻进我屋里干什么?
庆许,它在外面经过大半天饥寒交迫的煎熬,用小猪脑冷静思考后,终于决定回归,但它向我宣示的条件是,不回猪圈,宁住柴房!
从对立走向和平,几番相处磨合,我有点明白这小八戒的心意了。
是命运捉弄了它,它本不想做猪呀!不过它的猪命已经生成,我还能帮它什么!
为尊重它的选择,我解除了束缚在小猪身上的绳索,赐予这小猪以狗的待遇。它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出入我的小屋子,可以在村子周围徘徊游荡。
久而久之,我的真诚终于也感动了小猪。我出勤时,它会依依不舍地跟在我后面,赶也赶不走。我收工回来,它会在我脚边跳跃,摇着猪尾龙乞怜。我一坐下,它还会啪的一声躺在我脚边蹭来蹭去,要我替它搔痒……真把自己当成狗了。
不同的是,它对米田共没有兴趣,也不爱啃骨头,食量颇大还不长肉,这是它运动量大消耗大的缘故。还有,它没有尽看门口的责任,游手好闲,好在我屋里没什么家当能让人觊觎。
可怜我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出外为它觅食奔波,回来又剁又煮,忙个不亦乐乎。
刨遍村子周边的山头田埂,要找点猪菜实在不易。这村里每家每户都养猪,何止是一人一猪,猪口比人口起码多出好几倍!天没亮,就能见到遍地是找猪菜的老人和小学生,他们熟悉地形,身手敏捷,我哪是他们的对手?
好在,我有三分田的自留地,开春时除种了一点白菜豆角等外,还种了四五垄番薯,长出来的那一大片番薯叶,虽然不算茂盛,但割来喂猪,估计也能支撑一头半个月。
四·自留地插曲
我的自留地在对面山的小路边,每天黄昏,我要从山脚下的小水氹挑水爬上去浇灌,说来也十分辛苦。
我的自留地土质贫瘠,跟贫下中农们的自留地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们的自留地土质十分肥沃,羡慕不来,那是他们长期经营的结果。
公家的土是黄色的,私人的土是黑色的,泾渭分明。
不知道公社化之前的农地是否就有这种差别?
有了自留地,大家都拼命把肥料往自家地里堆,不过几年,公私立辨,人的私心在这里明显地暴露出来了。什么斗私批修?大家都口是心非,私心越斗越大。
我的自留地是刚刚从生产队的公家田里划出来的,公家的田有肥沃的吗?当然没有。
所以吧,我的自留地种出来的作物,能跟生产队种出来的一样,就已经很不错了,我有自知之明,不能跟贫下中农比。他们的自留地种的农作物颜色墨绿,油光闪闪的,令人眼红。
某日,我在家吃饭,小学生阿正匆匆跑来告诉我,“快,你的薯叶被牛吃光了!”
啊?我摔下饭碗就跟着阿正跑。气喘吁吁跑上对面山坡,赫然见一老头,正牵着一头牛伫立在我的自留地里。老头手执牛绳,表情漠然。那牛则在低头撕扯,大快朵颐。
我冲到老头跟前,直视着他。我觉得就不用说什么话了吧,人赃并获,都站你面前了,你还不赶快把牛给我拉开?
老头却无动于衷,只是瞟了我一眼,就扭头望向另一个方向,那神情就像许云峰傲然冷对徐鹏飞一样。
我急了,什么态度?于是移步近前,伸手就去推牛。谁知那个庞然大物,正吃得津津有味,也是牛仗人势,竟自岿然不动,我哪里推得动它丝毫半分!
见我推他的牛,老头突然有了反应,扭头过来,目露凶光,执牛鞭的手一举,来了一个要狠狠抽我一鞭的姿势。
我不得不开口了,“这是我的自留地……”慑于淫威,我已然理不直,气不壮。
庆幸,老头的牛鞭没抽下来,算是对我的无礼表示严重警告吧。
其实,他也没那个胆量来打我这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说不定他还没打到我,自己就先摔倒了。
老头虽凶狠,毕竟年老体衰,而且内心也该知道自己理亏,欺人太甚了。只不过他收起牛鞭后,为保不失尊严,仍摆出一副大义凛然,不容侵犯的仙姿,双手反背,昂首仰天。
于是感觉上错的仍是我!
看着那庞然大物肆无忌惮地大口吞噬我的番薯叶,我心痛不已,牛的肚量胜于宰相,饱餐一顿的薯叶,足够我的小猪果腹好多天。
我站在田边,茫然盯着老头,无计可施。旁观者不清,定会以为我在欺负老人。
这位老人家,我是绝对不可能欺负的。我区区一外地知青,还该虚心接受他老人家的再教育呢。
可他今天教给我的,是恃强凌弱还是野蛮无赖?
说这位老人家恃强凌弱似乎说不过去,他年逾古稀,体虚力弱,但说他强还是有理由的,因为他并非等闲之辈,他是队长的父亲,土太上皇是也,背景超强。
他所牵着的牛,就是队长的牛!队长的牛,牛不牛?
我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这位身世显赫的老人家。
在我与土太上皇对峙的时候,小学生阿正溜走了。看到我的熊样,他便料定我邪不能胜正,帮我搬救兵去了。
不久,阿正领着阿芳气喘吁吁地赶来了。阿芳是队长的女儿,老人家的孙女。
“阿爷,好返去吃饭啰。”她接过她爷爷手上的牛绳,把她家的牛拉开了。牛乖乖地走开,看来它已经饱了。
老人家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掉头与我擦身而过,只见他昂首弓腰,双手反剪在背后,若无其事地迈着方步,晃晃荡荡地慢慢踱下了山坡。
阿芳回头对我呲牙一笑,“薯叶好快就会长出来的。” 全无歉意。
好快?说得那么轻松,令我无言以对,心里却在嘀咕。阿芳都怪你,大不孝,大食懒,不去放牛,你爷爷就因为一把年纪,没力气爬山越岭,才牵牛来这里吃我的薯叶的。
其实怨天尤人也没用了,谁叫我的自留地就在路边,自认倒霉罢了!
此后,我发现我自留地里的薯叶经常一片一片地被牛吃掉。
并非每次都会有人来给我报信。
牵牛来用餐的,已经不仅只是队长的老爹。自从太上皇带了头,便上行下效焉,几名调皮顽劣的小牛郎,初始蠢蠢欲动,继而堂而皇之。莫管谁家的牛,都有进入我的自留地,装满它四个胃室的特权。
放牛娃们没有显赫的背景,但很齐心,他们会派出一人放哨把风,远远见到我走来,一声“来了来了”,即作鸟兽散,来不及跑被我看到,他们也不惊慌,反正我也不敢动手打人。
我的自留地渐渐成了放牛娃们的娱乐场和野餐胜地,每每就地取材,挖取番薯生火焗窑,日照香炉生紫烟,人人乐不可支。有时我来到现场,也是如入无人之境,因为放牛娃们一个个当我透明,照样行乐如仪。
后来我才明白,所谓各处乡村各处例,这里民风淳朴,同族兄弟无分彼此,放牛娃到谁家自留地猎食,皆视为理所当然,只要不搬回家,就不算偷窃行为。
我虽不是他们的族人,但显然他们已经把我当成是了。记得当初有人指我非其族类,分薄了他们的口粮时,即有很具文化根底的聪叔挺身而出,力排众议,引经据典,说自古谢阮一家亲,谢姓和阮姓,历史渊源深厚,且祭祖牌位上,同写陈留郡上历代祖先云云。
我入乡不随俗,都自家人了,还要斤斤计较,真是心胸狭窄,小题大做了。
莫心痛了,看开点,我种的番薯和薯叶,有一半是合该奉献给那班小兄弟和他们的牛的。
还好,我和小猪,还可分享历劫后幸存的好几杯羹,因为,正如阿芳所说,薯叶很快就长了出来,春风吹又生嘛。
有道是,留得自留地在,哪怕没番薯吃。
五·大锅粥时代
有些平原地区的人,开口闭口叫我们住山区的老乡做山佬、洞佬,更歧视的甚至称洞蛤,连累我有时都会产生自卑感。不过,有失就有得,对于能插队到山区,我常常暗自心存庆幸。因为山区的物产,明显比平原地区丰富。
虽然,平原地区的粮食产量据说高一些,连带人的身价也会尊贵一些,但实际上,谁不知道,多高的产量都是虚报的。这个事实,除了毛主席不知道,全国人民都知道!
上级规定的产量,不虚报就过不了关,都是善意的谎言啊。毛主席要支援世界革命,贫下中农不吃不喝也要支持。
农忙过后,失收也要报丰收,要不政治上无法交待。生产队开会讨论该虚报多少时,干部们面面相觑,最后当然不会以真实产量如实上报,而是由大队干部定了一个虚假数字。
当然,后果还是农民兄弟们自己承受,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转眼就打锣打鼓全交公粮去了,留下的口粮,几乎已不够糊口。
山区的优势在此时就显现出来了。山地的岗田,盛产番薯木薯花生,就算口粮不够,我们山佬用番薯木薯还可以填饱肚子。
平原人可能没有这些福分,他们也是贯彻一人一猪政策的,粮食不够,他们没有山岗地种番薯,自己扎紧裤腰带也就算了,猪吃什么呢?
我估计在那段时间里,不论他们的猪吃什么,其生活质素都不可能比我的小猪好。我的小猪,有一段日子的饮食待遇比我还高,这是我当时引以为傲的佳话。
挖番薯的季节,收获了两大箩的番薯,我喜得心花怒放。劳动成果,心血结晶啊!
那是一种非常可口的番薯,据说是日本种,白皮黄心,煮熟后又松又甜。
丰收后的喜悦,头脑发热,我对每天到处刨猪菜的干劲骤消,干脆在自家里偷偷刮起了共产风,开启了新的大锅饭时代。严格一点说,不应叫大锅饭,叫大锅粥更贴切。
一早起来,就量几升米,煮一大镬白粥,加一些番薯和菜叶,那就是我和小猪的早午晚餐。
也许有两个月,我与小猪吃的是同一口镬里的食物。
我吃的是番薯,小猪吃的是粥和菜。
并不是我在委屈自己,只因为番薯是我食物中的至爱,我未经小猪同意,便擅自吃了本该小猪吃的东西,我想它也不会有意见,因为我开始把它当人看了。
想不到一连两个月,竟把我吃胖了,比我的猪还胖。有人当面改了对我的称呼,叫我“肥人”。
小猪也没吃亏,比刚买回来时增重了约有两三斤吧。
那段时日,想必算是小猪平生最享福的时光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没那么好受了。因为我发现,这两个月,我和小猪已经吃掉了本该吃大半年的口粮!
六·利令智昏
我,为什么会养猪,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表明自己安心农村,愿意扎根一辈子。
能不能坚守信念,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凭我熟读四卷获得的力量,我觉得毋庸置疑!
谁料,一个不意间听到的消息,就把我的坚强意志给摧毁了。
自文革以后停办多年的大学,近来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了。消息对于我,诱惑莫说不大。
工农兵学员并不需要经过严格的学科考试,只要出身工农兵,政治表现出色,合乎年龄要求,就可以通过贫下中农的推荐,进入大学学习。
这个消息本来不足以摧毁我的意志,因为我连中学都没有资格上,又刚刚经受了参军不成的打击,要读工农兵大学肯定是异想天开。只不过,这次听说学校招的不是普通的学科,而是美术专业的。
我一直就以会画两笔引为自豪。
我知道,画画的人与不画画的人,在这世界上并不成正比例,能参与竞争美术专业的人实在太少了,因为这是一个让人无法滥竽充数的行当,所以,竞争范围会缩得非常小,敢去报名的人必定是凤毛麟角。
人都会利令智昏,我没例外。我之跃跃欲试,是觉得很可能这是自己的机会。
招生简章首先要求政治表现好,我算吗?当然算,虽然以前不算,但这几个月,我响应一人一猪的号召,那股拼劲,有目共睹嘛。
另外一要求是工农兵出身,我算不算呢?这一项模棱两可,因为我户口上的成分是工人,但现在我父亲头上却戴着一顶令我面目无光的“国民党伪官吏”帽子,难以定论。不过招生简章上还写了,包括“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全凭贫下中农一句话,就祈求他们高抬贵手,说我已经改造好了,能放我一马吧。
简章还要求经过需要三年以上的劳动锻炼,这一项我虽不够,才两年零几个月,取巧不了,但已经快了,我觉得,最好在专业成绩上能争得高分一点,这一项是可以酌情打折扣的。
我兴冲冲地报名了。
这段时间,我的注意力都集中来作考前准备,把小猪给冷落了。我饱一餐它就饱一餐,我饿一顿它也跟着饿一顿。
听说我报名考画画,村人大都看好,特别是炽哥,逢人就赞我,“别小看他了,就他的长相,就能看出这小子日后肯定是‘吃屎闻饭’的。”其实若论相貌,我在村里算得上是长得最难看的一个,特别是兀突的前额和深陷的眼窝,最令我自卑。好在上天额外赋予了一点写写画画的天分,才挽回了我的一点自尊。
心地最善良的无疑是老君,他是以实际行动来帮我的。他知道我无暇照料小猪,就跑过来跟我商量,说我既然没有时间照顾小猪,不如把小猪“过继”给他。
想当初买小猪时,老君就预言过这小猪不长肉,而今半年了,小猪不过才长了三斤,已经证明他当时所言不虚。这么劣质的小猪,他居然不嫌弃,为了给我解困排难,主动提出接手小猪的抚养权,令我真的感激不尽。
我毫不犹豫,接过老君塞给我的六块钱,眼睁睁地看着老君抱走了小猪,无动于衷,居然没有想起要给它做一顿告别的晚餐。
辛辛苦苦养了半年,我算是赚到了三块养猪的血汗钱!
老君家的猪圈真的比我的小土屋大两三倍,能让小猪去那里过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像在我这里那样饱一顿饿一顿的。如今,虽然我为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它,但我觉得这对于它应该算是更好的归宿。
至此,我口头上和书面上都言之凿凿所谓扎根一辈子的决心,实际已经化为乌有,我终归以实际行动来暴露了我的假装积极。
七·梦碎金猪山
据了解,美术专业考试的试场设在台山文化局。后来再打听,又听说报名的人数非常多,仅我们的端芬公社,就有十几人了,其中还有一位姓何的广州知青,据说画得比我还好,这有点大出我之所料。
听说全县只有一个招生名额,全县十多个公社,加起来有一两百号人,看来情势不容乐观。
以前在台城时,与我同龄又喜欢画画的,我只知道我的赵同学。当年在校读书,只有他与我旗鼓相当,我还以为全台山的同代人就我们俩厉害了。
赵同学的境遇比我不堪,他因为受其父亲被打成黑帮的影响,与我几乎同时辍学,回他的乡下斗山浮石六坊务农,不久前,他更偷渡成功,叛国投敌去了,本以为唯一的竞争对手不在,我机会已经大增,如今,始料不及,一下冒出那么多画画的人,才知道原来天外还有天。
由于报名的人多,上级决定先在各公社初试过滤一次。
初试在公社教革会的阁楼上进行。考试场地非常简陋,场面也是乱哄哄的,像样的桌子都没有,十几名考生,将将就就地摆开阵势,各自为政。
考官并没有给考生出什么题目,喜欢画什么就画什么。考官好像是公社教革会的领导,对美术一窍不通,如果由他来选拔,后果如何天晓得!
最难堪的是,来看热闹的人挤满了阁楼,没人监考,也没人清场,他们与考生们保持零距离,直接站你旁边,指手画脚,甚至喧宾夺主。
我胸有成竹,给自己的考试作品定了一个“广阔天地”的名字,内容不用说,就是知青题材。政治挂帅,突出政治最重要!
经过手忙脚乱的一番涂抹,画纸上,是一名意气风发的知青,手扶犁耙在抹汗,背景是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田野……
身边有一位看热闹的、看似有卅多岁的家伙,一直在我身边心急如焚,大呼小叫。我每画一笔都在他的不甚中肯的评论中,我并不认识他,但看得出他比我还投入。
在我大功告成,打算收拾画笔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激情了。
“不行不行,背景一定要画金猪山!” 他对我大叫大嚷。
“什么金猪山?”我大惑不解,因为我当时只知道端芬有座石榴花山。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笔,伸手蘸一笔黑色颜料,在我已经完成的画上来了一笔大写意。
在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目瞪口呆的时候,我的大作已经面目全非!
他用的是蹩脚的国画技法,皴擦点染,黑色的颜料和水份,把我的还没有干透的水粉颜料全搅了起来,画面顿时一塌糊涂。
啊?这就是金猪山?他笔下的金猪山,看上去还真有点像滚了一身泥巴的猪!
我画的原是水粉画,这画种与中国画所应用的材料、技法都完全不同一回事。
不能形容我的画变成了什么景象,只有一句成语可以概括,惨不忍睹!我真正是哭笑不得了。
他当然也意识到了,想补救又力不从心,道歉又没面子,于是把画笔还给我:“继续继续,中西结合……”
亏他还有那点急才,用这么好的理由来对付我。
中西结合可以这么胡来的吗?我一时之间又如何能把理论与实践结合起来!
我不好骂他,只有无奈,人家是好意,说的也是真理。
我的画已经毁了,要重新画已经来不及,况且我只准备了一张画纸,专程回台城买的,端芬百货店文具柜都没得卖。
一个小时的规定时间已到,厚着脸皮在画上签名交卷算了。
结果不用问,石沉大海,我肯定已经被过滤掉了。
凭这张试卷来升学绝对没指望了,我心灰意冷地回到村里,一切归于平静。参军不成,升学也不成,我真的安心了。
后来听说,台山有一人被录取,幸运儿是斗山某校的代课老师陈一林,广州知青。
数年后,在我与陈一林成了好朋友后,我释怀了,因为陈一林是确有真才实学的画家,虽然他还有一位背景很强大的父亲,但我相信他当初不是走后门的。可以想象,就算当年我能侥幸在端芬初试过关,到了台城的考试现场也必定败于他手下。
我到老君家的猪圈去探望小猪,小猪见到我,拼命地跳,可是猪圈的石头围墙比人还高,它已经不再身轻如狗,跳不出来了。我于心不忍,只好赶紧离开,以后就尽量少去看它了。它已经不属于我,小猪蠢,不明白,我虽也蠢,但我明白。
到了年底,老君要去卖猪了。卖猪,其实就是杀猪。
我曾经养过的小猪将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了。我情绪有点低落,这是所有猪的宿命,谁叫它前生投胎为猪呢?
老君很有人情味,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一块猪肉。
长年也吃不上几口肉的我,很慷慨地把肉送给隔壁的老彭,老彭的老婆不解地看着我,不知我为何变得如此大方。
我说,你粗身大势,给你补一补身子吧。当时,阿美已经怀孕了。老彭的眼光也很可疑,好像在问,你小子凭什么突然这么关心我的老婆?
其实,我养过的猪,我是不忍心吃它的肉!
完稿于2015年4月14日星期二
1980年,我与陈一林(中)及曹子铎(右)合照于广海南湾。曹子铎是佛山著名画家,祖籍端芬那泰。
1980年,我与陈一林(中)及曹子铎(右)合照于广海南湾。
曹子铎是佛山著名画家,祖籍端芬那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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