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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 -- 中国人的海外秘史 (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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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1 14:13:46 | 显示全部楼层
金山城里的唐人街这几年渐渐有了点扩张的意思,从阔麦隆街一路横过去,越过道格拉斯街和士多街,沿路都是唐人的店铺住家。就连再北一些的菲士佳街,也有了零星的唐人屋。把这些街叫做街是因为找不到别的名称,实际上它们不过是几条既没有行人道也没有下水沟的泥路。
  唐人街在城里的低洼之处。若把整个维多利亚城比作一只炒菜的镬,那么唐人街就是镬底的那个圆坑。天一下雨,全城的水都往坑底涌流。再清的水在泥坑里打过一个滚,立刻就变了颜色。
  泥路的两旁密密麻麻地盖了屋,都是薄板钉的,大多是平房,也偶有两层的。不管是高的还是矮的,看上去都像工棚,带着泥的雨水从门缝墙缝流进屋里,将墙壁床腿舔上一层黑,屋里的人就只好脱了鞋子,卷上裤腿。待天放晴,水退下去了,屋里只剩了一层淤泥。泥里时常埋有菜叶鱼骨鸡蛋壳,脱了帮的破鞋子,有时还有死老鼠。这样内容丰富的泥粘在人的鞋底上,于是整个唐人街的颜色和气味就非常地复杂起来了。
  不过唐人街里也不全是破烂。比如菲士佳街上就有一座砖房,虽然是矮矮的单层房,那砖却是敦敦厚厚的砖,那瓦也是实实在在的瓦。太阳往上一照的时候,居然有些龇牙咧嘴的光亮。还比如士多街上也有一座楼,扁扁正正的,像一只横躺在地上的老刀牌香烟盒。那门是常年关闭的,仿佛在默守着一段私密。门前没有任何摊铺,墙角也没有抽烟挠背晒太阳的闲人,门上更找不着一言半语的招牌。只是可惜,唐人街里这两幢略微平头齐脸拿得出手一些的房子,都不是给活人住的。
  是给神仙住的。神仙的名字叫谭公。谭公是广东四邑人的神祗,而唐人街是四邑人的唐人街,所以谭公庙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唐人街的神仙庙。每年四月初八是谭公寿辰,唐人街就和圩日一样热闹。烧香进供的,舞龙舞狮的,唱戏卖小吃的,都在谭公庙前聚集。就连洋人,也被那喧闹情不自禁地引了进来。
  士多街上的那幢扁楼是停尸房,不过里边停的不是棺木,却是层层叠叠的木头匣子。每一个匣子里。都藏着一副完好的骨殖。那骨殖属于一个至少死了七年的人,是从金山各地运送到维多利亚,在此地汇齐了等候着香港的船期的。盒子上工整地记了姓名、籍贯、生卒年月,而且都编了号。这些编了号的灵魂,静卧在暗无天日的匣子里,引颈期盼着四邑方向吹来的季风。和谭公庙不同,停尸房是整个唐人街默契地持守着的一个秘密。若不是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外面没有人会猜到这个貌似库房的屋子里,保存着的是一种名叫灵魂的货物。
  这天唐人街放半天假,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这天不是年节,也不是谭公的寿辰。香港的轮船到了。那几百个在匣子里等候了很久的灵魂,终于要踏上四邑的归程了。
  唐人街如此郑重地为他们送行,唐人街的伤心里,藏着一些负疚。那些编了号的匣子,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有血有肉的活人。唐人街没有看管好他们,唐人街把他们丢失在匣子里了。伤心里头,也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意思。匣子盖一关,就把他们的故事生硬地切断了。留在世上的那半段,从这张嘴传到那张嘴,传到最后,已经被传得面目全非了。而留在匣子里的那半截,却是再也无人知晓了。送他们上路的人,为他们无从知晓的半截故事伤悲,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些故事,也会被那个黑匣子切成两截。
  阿法今天也放假。阿法现在春成杂货铺对过的新源洗衣馆当帮工。阿法每天要去轮船码头,到抵埠的船上收集海员的脏衣服,装进大麻袋里,用扁担挑回洗衣房,第二天洗完熨妥再挑回船去。有时一天来回好几趟。洗衣房里有三个帮工,都不识英文。阿法也不识,可是阿法知道怎么用英文数数,所以阿法就成了唯一一个和海员打交道的人了。麻袋装得很饱胀,跟铁坨一样硬实,把扁担压成一张弯弓。阿法像驮了大扁石的螳螂,低低地在地上匍匐爬动,一爬就是一天。衣馆一周七天都开,从不放假,阿法的肩膀渴想这样的歇息已经很久了。
  阿法对那些匣子并不陌生。事实上,阿法甚至亲手参与过其中某些匣子的制作过程。阿成有一个堂弟是几年前死的,葬在城郊的墓地里。阿成喊了红毛和阿法,去墓地掘棺捡骨。捡骨是要在下葬七年之后,是因为尸身需要七年才能腐烂销蚀。掘棺那日,三人都用烧酒浇在布上,蒙了口鼻。阿成和红毛把擦洗干净了的骨头在地上摆好,阿法把骨头再一根一根地收到木头匣子里。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摆在最上面的是一截干枯得如同隔年蚕丝般的发辫。
  阿法收骨的时候,发现小腿骨一边粗一边细,粗的那边,长着黑黑的一块斑记。以为没洗干净,就拿指甲去抠,抠来抠去却抠不出个名堂来。阿成说这条腿给打断过,躺了三个月才起身。阿法问谁打的?红毛使了个眼色,阿法没看见,依旧不依不饶地追着问。问得阿成烦了,就骂你多大一个人,什么卵事都要问。便将瓶里剩的烧酒咚咚两口喝完了,把空瓶子远远地扔了。阿法闭了嘴,将匣子钉死了,封上金漆,一边听阿成口述,一边在匣盖上写下姓名籍贯生卒年月。写完了,才醒悟过来,阿成的这个堂弟死时才刚过了二十二岁生日。
  红毛问阿法怕不怕?阿法说不怕。红毛说这骨头烂得卵都没有了,丢在街上狗都不舔一口。阿成叹了一口气,说红毛将来给我捡骨的就是你了。阿成过年就四十三了,是一伙人里最老的一个。红毛说谁给谁捡还说不准呢。又推了推阿法,说你个衰仔,将来我的骨,总是你送回去的。我带你出来,你送我回去,欠债的还钱。
  阿法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那时还不知道这声应承的重量。阿法还太年轻,他的心思意念现在日日夜夜地想着挣钱的事。他恨不得能有三双眼睛四只手,快快地学会衣馆的每一个操作细节。迟早他会开一家自己的衣馆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竹喧洗衣行,取自王维的诗句“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那是他跟欧阳先生读书时得来的佳句。
  这天唐人街每家店铺住户门前都摆出了香案和供果。街心另设一大供案,上面摆着百果糕饼鸡鸭和烤得金灿灿的乳猪,左右各有一个铜炉,是烧纸钱用的。远远望去,一街烟蒙雾罩。正午时分——是看黄历择下的吉时,令官一声吆喝,乐班开动。十个琴师皆着白袍,胡琴身上也缠了白布。颤颤间,十把胡琴拉出一股惊天动地的呜咽。那呜咽尖处如钩,哑处如锤,在人心中掏捣出阵阵凄惶。一曲未了,天色大变,一阵阴风突然将纸炉里的钱灰裹挟而起,旋成一根柱子,越卷越细,越卷越高,最后尖立如针,经久不散。
  众人大惊失色。令官毕竟年长几岁,见过些世面,赶紧在纸钱炉前跪了下来,大声说:“父老乡亲客死他乡,虽有万般冤屈,今日终得回归故里,上谒高堂,下见儿女。求赐云开风散之吉时,一魂归家,万魂安宁。”说罢,又率众人当街跪下祝拜。罢了,抬头时,灰柱已散,风也住了。
  停尸房前,八匹蒙古种壮马,拉着四驾马车,也是一身缟素,听得一声令起,便拉着沉甸甸几百个木匣,朝码头缓缓走去。马蹄声渐行渐远,最后化成一线粉尘,人群中便有人撩起袖子擦眼睛。
  “阿成的堂弟是拿了茶叶和红番换靴子,短了人斤两,叫人给打的。”回家的路上,红毛对阿法说。   


  光绪七年——光绪十三年(公元一八八一年——一八八七年),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省(卑诗省)

  今日下午约五百名来自大清国的劳工乘搭汽轮从维多利亚和新西敏士两地出发去慕迪港,他们是太平洋铁路工程队的一部分。经过与联邦政府的十年拉锯战。太平洋铁路的修筑工程目前终于得以全面铺展。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省开支,总设计师安德东克先生已经通过劳工承包商从广东和旧金山两地招募了五千多名中国劳工,并且还将有几千人在未来的几个月内陆续抵达。这个数字里还没有包括在此地加入施工队的零散中国人。太平洋铁路沿莎菲河谷一带多为崇山峻岭,且皆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石,全部地基需要靠手工开凿。据介绍,单单从耶鲁镇到利顿镇之间十七英里处就需要开凿十三条隧道,其中一段一里半的路途甚至需要连开四条隧道。这批苦力将承担其中最危险的工段,展开一番肉与石头的较量。
  修筑工程队里,以爆破山石者日薪为最高,大约四元。五金打磨者居次,约三元五角。筑桥木匠三元。泥水匠二元五角至三元。伐木工人二元左右。而普通劳力日薪仅得一元七角五分。这批劳工中虽偶有身型硕健者,但矮小瘦弱者居多,有一些甚至看上去像尚未发育完全的儿童,虽然他们的出生文件上都表明已超过十八周岁。这些工人抵达工地后将以三十人编组,每组有一铁路公司委派的工头,并配备一名厨子,一名登记员。
  登记员的职责是记工并担任工人与工头之间的联系。除了登记员以外,这批工人几乎完全不懂英文,有关方面对于他们是否能正确理解施工指令持有怀疑。他们特有的长发辫将是施工过程中的另一安全隐患。记者曾就此问题采访过太平洋铁路公司,公司的回答是:中国人认为发辫是皇帝和父母的神圣施予,具有和生命一样重要的意义。基于大英帝国宪法对基本人权的保护,没有人可以强迫这批中国人剪去他们看上去既滑稽又愚蠢的发辫。于是他们将带着他们的发辫和米袋走向一条未卜之路。

  新西敏士《不列颠哥伦比亚人报》
  一八八一年四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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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2 23: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HW,你最近上传连载够西落力,奖个给你!我刚看了本《金山伯的女人》也相当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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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12 05:48:58 | 显示全部楼层
夜宿的帐篷很简单,七根树枝,两张帆布。帆布的接口处是用结鱼网的粗线缝合的,用的是兽骨针。都是跟红番学的。
  帐篷两侧,入夜都烧着火堆。火堆整夜不灭,夜里起来解手的,随手就添了柴。厨子五更就起来了。厨子起来不用从头生火,只将余火捅热了,架上新柴,便可以煮水煮粥,待帐篷里的人一睁眼粥就现成了。山里生火是为了驱寒,照明,煮食,还有壮胆——在开山的人到来之前,山里曾是野兽的天下。帐篷简单,是因为十天半月就要迁一次营地。每迁一次营地,阿法就用兽骨针在帐篷布的边角上缝一个叉。现在帐篷上已经有六个叉了。
  阿法一大早就被红毛的琴声吵醒了。阿法扒开横亘在他身上的阿林的腿,爬出帐篷外,咚地扔了块石子过去。琴声停了下来,红毛骂道,我拉的是嫁女的喜调哩,你不让我拉你一辈子讨不上老婆。
  夜里下过雨,帐篷漏水,把阿法的裤脚湿了半边。阿法把裤脚上的水拧干了,天上就开出了日头花。一夜之间,林里爆出了一层白花花的蘑菇,小的如纽扣,大的如盘碗。一株蘑菇上歇着一只花皮松鼠,大约是刚出生的。只有半个手掌大小,皮毛稀疏,两个眼睛却黑亮如豆。阿法捡了一根树枝来逗,竟不知害怕,只是拿鼻子一咻一咻地来闻。阿法撩起褂子对着蘑菇哗哗地撒了一泡隔宿的长尿,松鼠一惊,竖起尾巴沙沙地蹒跚而逃。阿法忍不住哈哈大笑。
  黄毛也醒了,伸了个懒腰,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跷起后腿,在树根上撒了一泡尿,又用爪子耙了耙,林子里就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臊味。黄毛是一只无主的野狗,从穆迪港下岸的时候就跟上了他们,扔几次也没有扔掉。后来有人说进了山有只狗也好壮胆,黄毛就留了下来。
  黄毛撒过尿,摇着尾巴伸出湿爪子搭住阿法的腿,来舔阿法,哈喇子热热地流了阿法一手。黄毛是只混血狼狗,个头极高,伸直身体几乎能够上阿法的肩膀。阿法问厨子早上吃什么。厨子说烤薯仔(土豆)白粥冉加咸鱼。阿法说顿顿是薯仔,尿的尿都是薯仔味,就不能变个花样?厨子说你知足吧,现在还有薯仔,万一封了山你连卵都没得吃。阿法说卵都没得吃也不吃薯仔。厨子紧了脸说运输队带进山的只有薯仔,你把我宰了也变不出花样来煮给你吃。
  众人起身吃了早饭,登记员就来传工头的话:今天全天都处理碎石。前两天炸开的石方,需要人工一筐一筐地背到坡上,再倒进谷底。三十个人分了三组,每组十人。一组碎石,一组装筐,还有一组背石上坡。红毛和阿法都在碎石组,阿林分在搬运组。阿林上路,红毛说你脚踩实了,这鬼山崖掉下去鹰都叼不起来。阿林说熟行熟路的了,你别触我霉头。
  碎石组要把石头破碎到可以装进筐里的尺寸。有的石头直接就可以用榔锤砸碎,有的石头太大,必须用铁钎敲裂之后再一一破碎。破大石头的时候,红毛和阿法搭档,阿法掌钎,红毛抡锤。阿法的手很快就震裂了,只好扯了褂子的内里布叠成几层垫在虎口上。血把布块洇染成一坨硬疙瘩,回到营地里洗过烤干了。第二天再接着用。虎口上的裂痕,歇过一宿,略微长拢了些,第二天一开工又重新裂开。渐渐的,裂口越来越粗,就长不拢了,石屑尘土落进去,脏黑如垄沟。
  红毛见了,劝阿法去红番那里买一双麂皮手套,里头缝了厚厚的兽毛的。阿法听说要三块钱一双。死活不肯。红毛叹气,说干两天活不吃不喝不揾野老婆,才够买一双手套。丢但老母,这红番也起贼心了,把个价钱涨得天一样高。
  阿法不说话,心里突然就有了主意。木工泥水五金,阿法一样也不会。阿法从前在家时,只会种田。其实连种田,也是不咸不淡的新手。碎石运石,一天累到死,也只能挣一元七角五分。铁路一动工,万物都金贵起来,挣的总也赶不上花的。照这个速度,哪年哪月才能置上田产呢?阿妈说不定就等不到那一天了。
  阿法的机遇是在五天以后来临的。
  那时阿法和他的乡人已经在新营地里驻扎了整整两天,登记员的记工本上各人名下的工时却都还是空白。因为爆破失利,隧道没有炸通,所有的后期工序都无法进行。
  炸药是硝化甘油,可是谁也不会用这样文绉绉的名字来叫它,所有的人都叫它黄水。黄水装在瓶子里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像柠檬汁,清宁淡雅,甚至有几分妩媚。谁也不会想到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削平一座山头。黄水的脾气还很大,需要片刻不懈的殷勤伺候。若有一丝闪失,不小心洒落一滴在地上,若遇上热天,与岩石发生碰撞,便能顷刻之间硝烟弥漫。在安全炸药还没有问世的时候,黄水是太平洋铁路施工队的唯一选择。
  这条隧道在崖上,必须爬过一段乱石坡才能抵达。第一个上去的工人是工头钦点的,是几百个人中最有爆破经验的。可是那人在爬最后一截坡的时候,却踩上了一块悬空的岩石,失脚掉下了深涧。轰隆隆的一阵浑响,不是炸药,是跟着他滚下崖去的乱石。人和黄水瓶都如一片树叶,在水面上打了个漂就不见了。
  第二个工人顺利地爬过了高坡,在接近隧道的地方被一块乱石崴了脚。只见他的蓝布褂子像折了翅的鹞子一样飘了一飘,整片山崖就抖动起来。当众人从漫天的尘土中清醒过来时,他们发现彼此的嘴巴都在滑稽地蠕动着,却没有一丝声音——他们的耳朵都被震聋了。
  洋番工头把脚下的乱石踢了个满天飞。不用登记员解释,众人都懂他在骂娘。却没有人接应。没有第三个人愿意上坡送死。
  当天没有。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早上众人的饭里多了一枚鸡蛋。集合的时候工头在闷头抽烟。工头坐在一块石头上。众人排成一圈站着,把工头矮矮地围在中间。工头抽了很久的烟,众人突然发现年轻轻的工头头顶竟有些稀了。工头是众人的官,可是工头之上,还有别的工头。工头管得了众多的工人,工头却管不了那少少几个的工头。每天的进度是个死数,两天没完成进度,还有第三天。可是第三天一天就得当成三天使了。众人就觉得工头其实也是个苦差使。
  后来工头终于把烟头扔了,站起来指了指登记员,说:“你,告诉他们。”
  人群裂开了一条缝,登记员走进来,眼睛盯着鞋尖,有点结巴地说:他、他说谁把炸药成功放进岩洞引爆,就、就可以申请老、老婆来金山,包一张船票。
  四周一片寂静。阿法的指尖轻轻地颤了一颤。阿法自己还没有觉得,红毛却觉得了。红毛飞快地拽住了阿法的手腕。红毛那天的指头像蟹钳,尖锐,野蛮,毫无松懈之意,阿法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咝咝啦啦地碎裂。“我有老婆你没有。”红毛贴着阿法的耳根说。
  “你,告诉那个鬼佬,他要是说话不算数,我杀他老母。”红毛对登记员说。
  登记员把话传给工头听,却又没有传全。登记员的嘴巴是一张砂纸一把锉刀,合乎时宜地挫去了来往话语的毛刺,工头脸上的皱纹渐渐游走成一团接近于笑意的和蔼。
  红毛带上黄水瓶和装了火药的锡管,朝坡上走去。阿林跟了两步,叫了声红毛你踩实了。红毛回头笑笑,说别肉酸了,就等着你嫂子来给你煮皮蛋粥吧。阿法也想说句什么,可是阿法的那句话太大,梗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眼看着红毛走远了。
  红毛走路的样子很怪,像一只跛了脚的羚羊,一只脚长,一只脚短。短的那只钉子似的扎在地上,长的那只远远地伸出去,在地上划着圈。阿法看出来了,红毛是在探石头的虚实。红毛走得极慢,却很扎实,慢慢地,就走到了山洞口。红毛的青布褂子在洞外闪了一闪,就不见了。阿法在心里暗暗地数着数。
  一,二,三,四,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黄水瓶放妥了。
  六,七,八,九,十。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放进瓶子里了。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红毛这会儿该把锡管铺到洞口了。
  阿法数到五十的时候,红毛依旧没有动静。众人有些慌张起来,有人说快去把狗喊来进洞看看。话音未落,闷闷的一声响,像是一个没有放痛快的屁,山洞里飞出了一团东西。一听就知道炸药炸了,却没炸好。
  硝炯稍稍落下去些,阿法和阿林就冲上崖去,将红毛抬了下来。红毛的半边脸烧黑了,看上去有些古怪——原来是一只耳朵没了。原先长耳朵的地方,现在只是一个铜钱大小边缘模糊的洞,有血正汩汩地从里头涌出来。阿法扯下身上的褂子捂在洞眼上,捂了一会儿,褂子就湿透了。红毛的身子软得如同没了骨头,阿法慌慌地喊登记员:“快,快叫工头备马找医生。”除了运输队之外,工地里只有工头有马,其余的人都徒步。
  登记员走过去和工头说话。登记员的话很短,一句就说完了,工头的话却很长,啰啰嗦嗦地讲了很久。众人就有些不耐烦起来:“还放什么屁,人命关天。”登记员走过来,嗫嚅地说:“他说最近一百里以内都没有医生。再说,和承包商谈好的,伤病自理,公司不负责任。合同里都写得清清楚楚……”
  登记员的话只说了半截,他看见阿法站起来,朝自己走来。阿法提着砍树搭帐篷的斧子,斧刃上已经有了几个口子,可是砍起树来依旧顺手。
  “下坡就有红番的部落,有土医。”阿法说。登记员身子有些哆嗦起来,因为登记员看见了阿法的眼睛里有光。那光他从前在山里也是见过的,饿了一个冬天的棕熊,出山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登记员向工头传了阿法的话。工头斜眼看了看阿法,叽里咕噜地又说了许多。这次登记员就没有翻译。登记员知道他的口舌最多只能砂平话语里的毛刺,他却是无法砂平锋刃的。这边是刀,那边也是刀。倒在这边是死,倒在那边也是死。反正是死,不如就死在自己乡人手里吧。登记员走过来,对阿法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不管你们了。
  阿法拨开登记员,走到工头面前。阿法缓缓地举起了斧头。阿法的斧头几乎贴住了工头的鼻子。阿法的斧头早上刚刚砍过树枝,斧刃上还残留着树脂的清香。工头开始向后退却,可是来不及了。人群像蝗虫一样地围了过来,将他俩围在紧中间。圈子越围越小,工头感到了空气的压迫,太阳穴在一蹦一蹦地跳动,眼珠子仿佛要随时爆出眼眶。
  “医生。马上。你。”
  阿法一字一顿地说。过了一会儿工头才明白过来阿法说的是英文,当然是很蹩脚的英文。
  “阿法,别跟他废话。剁了他。咱们命贱,两条半换他一条,也值。”人群中有人在高声喊话。
  工头突然弯下腰,从靴子里飞快地掏出一样东西来,抵在阿法的腰上。那东西钝钝的,有点笨拙,阿法一下子觉出了那是手枪。谁也没想到工头有枪。阿法的斧子咚地掉在了地上。空气一下子脆薄得如同一块玻璃,每个人的手里都牵了一个角,谁也不敢乱动,怕失手打碎了。
  工头呜噜地说了一句话,就将阿法挡在自己身前,慢慢地朝前走去。人群如水在他面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呼吸沉重如风,却没有人说话。
  一直到两人渐渐走远了,人们才在草丛里找到了面如土灰的登记员。登记员的裤子湿了,一边的裤脚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尿。
  “他,他说和阿法去找,找医生。”登记员的嘴唇抖了半天才抖完了一句话。
  两刻钟后,红番部落的土医骑马来了,带来了止血消炎的草药。
  阿法扯了扯登记员的袖子:“你,跟他说,把东西拿过来。”
  “什么东西?”
  “黄水瓶。”
  登记员吃了一惊:“你,要上去?”
  “你告诉他,我不要船票,我要银票。”
  登记员走过去,把话传给工头。这回登记员的话很长很啰嗦,而工头的话很短。工头的话短得只有一个字。用不着登记员传,谁都听明白了。
  “Yes。”
  阿法把黄水瓶绑在腰上,又把锡管绕成圈扛在肩上,就上了路。走过人群的时候,他听见了叹息,却没有人劝他。
  “一样是死,还是死个没有老婆孩子的吧。”
  上坡的时候阿法学了红毛的样子走路,一只脚长,一只脚短。只是阿法比红毛年轻,步子比红毛轻也比红毛快。那半面的山崖新炸开的山石如妇人裸露的胸脯,自得疹人,阿法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蛾子在岩石的褶皱里跳过来飞过去。到达洞口的时候,阿法甚至回过头来对着人群招了招手,像是招呼,也像是诀别。
  一会儿阿法就从洞里露出头来。阿法下山的脚步极快,完全失去了上山时的节奏感。阿法甚至没有时间来探脚下岩石的虚实。阿法的两脚仿佛离开了他的身体在狂乱地飞奔。可是阿法的脚步再快,也没有快过锡管里的火药。阿法刚跑出几步路,山崖就像一张软饼塌了下来。
  “成了。”工头喃喃地说。工头的语气里并没有预期的欢喜。三条半人命,一条隧道。即使在他以数字作为基数的惯常思维方式里,他也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条合理的方程式。
  况且,他其实真有点喜欢那个看上去毛毛糙糙、甚至有点羞涩的中国小伙子。
  这天半夜,全营地的人都被黄毛的狂吠惊醒了。厨子起来小解,被黄毛叼住裤脚不放。厨子捡了根树枝来抽,黄毛也不躲,依旧哀哀地嚎。厨子顺着狗吠的方向,发现离帐篷七八步远的地上,躺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厨子走过去踢了一脚,那东西哼哼地呻吟了一声——原来是个人。
  厨子捻亮马灯,照见了一团灰黑的肉。肉动了一动,露出两排粉红色的牙龈——是阿法。
  “银、银票……”阿法断断续续地说。
  铁路修到艾默利镇的时候,厨子的预言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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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13 01: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hw79老兄成《79村报》总编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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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
HW,你最近上传连载够西落力,奖个给你!我刚看了本《金山伯的女人》也相当的不错。


村长表扬,精神鼓励已经足够我飘飘然了。谢谢。

百多年的金山历史,再多的书也记载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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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酱,果酱,做搬运而已。起码吾系“得把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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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0-24 05:11:42 | 显示全部楼层
没办法罗,我觉得这篇小说字字珠玑,舍不得罗。如果因此耽误了领导的宝贵时间,导致地球停转,那就先说声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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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4 01: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很精彩,但是太长了,要是能有概括的“缩写”版本就更好了。这个缩写,好像是你hw79的拿手好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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