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萝卜头” 从头天上班起, 我就在公司内见到一位瘦瘦高高的白人老头子, 拿着榔头和螺丝批之类的工具, 这里敲敲, 那里打打。大家都叫他"萝卜头", 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竟然是一句广东话的粗言,令我愕然不知所对。后来我才知道,他根本不知道那句粗言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发现他每次见到陌生的亚洲人,都会笑容可掬地来一句"丢那妈",把人家弄得莫名其妙。我敢肯定,这是我们中哪一位没教养的黄色同胞的恶作剧,教他把这句不堪入耳的粗言当成了问候语。 有同事告诉我说,他是老板的大哥。我将信将疑,因为别说他们的相貌完全不像,就连种族也不同,我们的老板是信奉回教的中东移民,萝卜头是蓝眼睛的纯种白人,我看就算追溯到类人猿时代,他们也未必同宗。 後来时间长了,我才逐渐了解到一点有关他的身世。萝卜头年轻时是一名建筑工人,嗜酒如命,到中年才结婚。婚后不久,有一晚去酒廊喝酒夜归,在路上被一名黑人劫匪持械抢劫,脾气暴燥且醉意昏昏的他,与劫匪扭打起来,最后竟把劫匪给打死了,於是成了杀人凶手,锒铛入狱。为自卫而错手杀人,按理本应得到轻判,但那年头正是黑人民权运动的风头火势,他被重判了。在美国,时常会有这么些颠倒黑白的案例,例如早几年有一位当班公车司机,见到一名劫匪抢劫得手逃走,即见义勇为开车追截,谁知劫匪落网後,司机却被控蓄意伤人罪,这等怪事在美国其实是屡见不鲜,不足为怪的。 萝卜头出狱後,妻子早已离她而去,孓然一身,无亲无故,又有案底的他找不到工作,最後被迫流落街头,成了三藩市流浪汉大军中新的一员。 我们的老板与他结缘却有一段佳话。一个寒冷的晚上,老板因事留在公司内至深夜才下班,当他开门出来时,险些被睡在门口的萝卜绊了一跤。也许那天老板心情特别好,一叠连声的"对不起",令老板非但没有怪罪那位在公司门前睡觉的流浪汉,还蹲下来与他促膝聊起天来, 不知是真主的信徒特别具有怜悯心, 还是他们有缘,老板后来居然大发慈悲, 开门让那位新结识的朋友进入他的办公室, 让他睡在沙发上。 之後,老板在公司里给萝卜头安排了一个颇为舒适的房间,每月还给他一点零用钱,晚年无依的萝卜头,自此居有定所,得到了些许温暖,还和我们这班不会讲英语的中国人成了朋友。虽然,彼此之间的交谈像鸡同鸭讲,有时候并不知道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但对起话来总是妙趣横生,笑声不绝。 为报答老板的关照,垂老的萝卜头重操他的旧业,经常在公司内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修修补补的事情。记得有一次,女洗手间的电灯线路有点毛病,萝卜头带上工具正在里面修理,有一女工要进来解手,便在门口问他,能不能出来一下。萝卜头说,进来吧,我不介意。女工说,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呢。萝卜头说,我老眼昏花,想看也看不清哪......把女工气得半死。 萝卜头毕竟是老了,喝酒的习惯没有改,身体渐渐显得衰弱,老板叫他去看病他也不去。终於有一晚,萝卜头失踪了,第二天早上,老板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原来萝卜头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很多人都去看他,萝卜头躺在病床上,双眼失神,不断咳嗽,医生说他已经捱不了几天了,令大家十分难过。果然过了一个星期,萝卜头就离世了。 星期天,老板在旧金山的太平洋岸边为他开了一个小型追思会,参加的人虽不算多,但也显得庄严肃穆。老板为他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哥戴了黑纱,老板的小儿子在海风的吹拂下读悼念词,我听不大懂都说些什么,心头冒出的是那句"风萧萧兮易水寒"。一个写着萝卜头名字的花圈被轻放在海面上,大家看着那花圈,随着大海的潮水悠悠地渐渐远去。海风在耳边响着,仿佛就是他的声音。 转眼,萝卜头离开已经两三年了,而今他住的房间已经被拆掉,不多的遗物堆在靠近我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那张照片上的他每天都对着我笑。有时,我自己一个人在公司加班,偶尔听到那个角落发出一些声响,我就想,会不会是萝卜头回来了?我并不信鬼神之说,但愿真有鬼神,因为人死了变成鬼总比化为乌有好。我也不怕鬼,好人死後自会变成好鬼,没什么好怕的。 去者已矣, 信奉真主的老板其实是应该一提的, 多年来他对萝卜头所做的, 上帝一定不会知道, 知道也不会宽恕他,美国政府更不会表彰他。九一一之後, 说不准他还是被秘密调查的对象。现在他已经变得很低调, 生意也一落千丈, 他的家乡更被上帝庇佑下的美国军队占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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