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此星辰 fficeffice\" /> 刘 荒 田 夜凉如水,三月末梢的岭南,本是被雨水泡酥的仲春,但我回乡这几天,都是少见的 晴天。刚从小镇最豪华的“侨联大厦 ”餐馆走出来,与众人一一握别后 ,我独自在街上闲逛 。已是午夜,演剧院刚放完香港逗笑片《 阿灿当差》,人潮早已退完,几个卖花生 甘蔗的小贩在收拆摊档。沿街几家个体户餐馆仍旧灯火通明 ,寥落的客人在高声说笑 。刚刚离开烧鹅乳猪 ,离开玉冰烧与五粮液 ,离开恭维与劝酒 ,我很需要孤独和安静 。去国十 多 年,梦寐以求的,本不是闹哄哄的酬酢 ,而是故园静夜的低回。 仰头,竟是星空 ,我“哦”地轻叫一 声。仿佛是一次顿悟 ,此刻才弄清晰了这次还乡 的动机 :寻找星空 。天空明净 ,众星浮凸,银河如瀑 ,我熟习而久违的天象。故乡星辰 , 伴随过我生命中最华美的岁月,移民美国后,不复见到了,一年又一年 ,成为最不可救药的 缺陷 。星空于我 ,虽然比不得工资支票 、汽车 、报税表、减价优待券实在,却是一段生命的象征。不关乎男女之爱 ,却正因了它的纯净与热烈 ,才教我的思念与日俱增 。直截一 点说,我万里而来 ,乃是为了了却一段相思 — — 与乡村一群少男少女的情缘。 那是20多年前的事了 。我刚20出头,正在村里当胼手胝足的“老插”,大队“革委 会”把我送到县城的师范学校培训了半年 ,接着要我进小学附设的中学部 ,当新开办的高 中班的班主任兼教语文。乡村小学办高中 ,也算是劳什子“教育革命 ”的一桩“新生事 物”,实在是土法炼钢式的浮夸风 。我自己也就是高中毕业 ,哪有这个资格 ?父老们却说 我好歹在文革前的名牌中学正正经经地念足六年书,调教这群在“停课闹革命 ”时期骑牛 背、挖番薯 、打猪草,荒废了几年学业的野孩子 ,本钱尽够 。我呢 ,想到自己天天跟着 牛屁股 ,累个贼死 ,一天的工分值不了一枚8 分钱的邮票 ,也巴不得早日逃之夭夭 ,便 爽快地接下这个月薪才25块的差使。 走马上任的头一天,是在大祠堂和学生见的面。因为注册的人数比预期多了三分之一 , 达68名,普通的教室装不下,便搬到这座原作仓库用的“刘氏二世祖宗祠 ”,稍加粉刷 ,权充黉宇。学生呢,年岁和我差不了多少,最大的已20 ,小的也17,都姓刘,与其说我是 老师,不如说是兄长。从讲台上望下去,黑压压 、乱糟糟的一片。祠堂高而大 ,我只好扯 高嗓门,一来盖过嘈 声,二来树立威严。脸孔憋得通红 ,座位上却传来吃吃的窃笑。开场 白以后是语文课 ,“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汗流浃背不说,下课后,几位早有预谋的男生递来一张纸 ,冷僻的繁体字密密麻麻,毕恭毕敬地请我逐个解释 。我一看,部首都一 样,兴许是从散了页的《康熙字典 》照描下来的,无非要我出出洋相。我老实招供:只认 得不多的几个 。他们原以为我会发窘甚至落荒而逃 ,谁料这般坦然,惊讶之余对我的好感 大增 。 从此,我和这群学生朝夕相处了两年,愈到后来对他们愈加喜爱。多么朴实、真诚的 一 群,文革浩劫令他们知识水平低下,多少沾上“造反气”,加上点农民式的自私和狡黠,但乡村的纯真、乡土的淳厚尚保存得好好的。祠堂太大,窗户太小 ,又没有电灯 ,光线总是 暗淡 ,年轻的瞳仁便显得格外明亮 ,有如一天的星 斗,三长列课桌排出三个星阵:天鹅、 天鹰、武仙、天蝎、人马、狮子、牧夫… …常常地,在巡视自修 课时,我一边在走廊上踱步,一边为每张书桌起一颗星辰的的名字,暗暗地微笑,为了自己拥有一个不必仰观只可俯瞰的奇异星空。三排书桌之外 ,还有一张单独摆在走廊间 ,是为一位迟来注册的女生加设 的,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 ,我称之为织女星 。那年头缩短学制 ,两年便毕业 ,各各领一张印上“最高指示 ”的证书 ,回村里捏锄把、挑粪桶去,只有六位男生中途参了军。 与这群学生分别后,我先是离开了学校,再是离开了故土,浮云游子,转瞬20多 年。在异国,活得又忙碌又枯寂 ,对他们的思念倒是愈老而愈烈 ,梦想有一天聚首旧地 , 重温昔日韶光。回乡前,我给一位学生写了信 ,透露了这个想头。学生很快回了信,说一定设法办到。这位当年的学习委员 ,作文很有才情 ,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难得她骑着 自行车跑了几天 ,逐个村子通知 ,总算把还留家乡的差不多约齐。聚会是在我家为招待乡亲而设的流水席上,我特地为他们留下一张大桌子和额外丰盛的酒菜。按乡间俗例 ,流水席 设在禾堂上 。远近乡亲一拨一拨地来了 ,坐下来吃喝谈笑 ,然后,用袖子抹抹嘴巴,道过 谢 ,离开了。我身为主人 ,负责公关 ,迎来送往 ,屁颠屁颠地忙个不停 ,但总是心不在 焉,老是远望村口,看学生来了没。我把他们入席的次序排在最后,为的是能从容聊天。抬头看,天色晴朗,今夜一定又是星光灿烂。 阿霞第一个到了 ,一进门就老师前老师后地叫,多少年没有人这般尊称我了 ,令我又舒 心又感慨。她是当年的班长 ,十分聪颖能干 。我在应酬的间隙 ,与她谈话,她的伶俐一如当年。她告诉我,她出嫁后,与丈夫搬到山头上,另建家园 ,现在已是县里相当有名气的专业户。两口子承包的庄园约一百亩,拖拉机 、水泵置下了 ,雇了3个帮工 ,每年卖菜卖黑 皮蔗,进项可观 。她又叹口气说 :“钱赚得很艰难 ,没日没夜地死捱,有一回驾驶手扶 拖拉机翻了车 ,我被抛出了车外头 ,脸上一块肉给扯了下来 ,缝了十几针。 ”我一看,她 的脸颊果然陷进少许,多年辛劳全刻在上面 ,还有那按住衣襟的手,每个指头都裂开许多 血口 。我竭力回忆她在班里领队出操时的矫健姿态,那时她是十七 ,还是十八 ? 学生们陆续到了,男女生各10 位,比起毕业时的60多人,不到三分之一。20多年间 , 风流云散,有的出了国 ,有的到外地工作 ,有的嫁至远处 ,有两位男生已经去世 。昔日 长着青春痘的小伙子 ,梳辩子的腼腆而朴实的姑娘 ,都已结了婚,进入忧患中年 。相见之 际 ,此起彼伏的“老师 ”声 ,又教我热泪盈眶 。我至今还能清清楚楚地道出每个人的姓 名,认得出每个人的笔迹 ,甚至可说出一些小故事,比如某位上课打瞌睡流涎水 ,某位旷 课被罚抄书 ,以及他们之中萌生的 朦 胧的爱情,谁跟谁“好”过之类 。 席间,我和学生一道喝“珠江 ”啤酒 、“广东双蒸 ”,吃陈皮焖鸭 、红烧大鲩 ,一 一道出走出校门以后的经历 ,都饱含着人生苦味 。女的在衣厂 ,天天干十几个小时,男 的到深 圳干地盘工 , 风餐露宿。其中一位叫阿焕 ,在镇上开 了个专卖“ 煲仔饭”的小 店 ,匆匆赶来 ,带着一脸油迹 。正谈得畅快 ,一辆“丰田 ”面包车进了村,两位西装 革履的中年人兴冲冲赶到 ,原来是来赴会的学生 ,一个在省城的大商场当经理 ,一个在佛 山某酒店当主任 ,算是全班中混得最有头有脸的角色 ,又令席间起了高潮。 觥筹交错之际 ,话题自然进入共同拥有的回忆 ,关于那座古祠 、那些血气方刚的年华 、 那些用勾针编织的处 女之梦。那是荒谬的时代 ,天天一早要对着毛泽东像,做所谓 “四个先 ”,接着是“天天读 ”,不停地翻“小 红书”。斗争会 、批判会老是不断 ,校 园和班里的墙报 ,全是什么“批判克己复礼” 。有一回 ,我刚下课,手上还粘着粉笔灰 ,就骑单车到小镇去 ,探望刚给“揪出来 ” ,挂着“ 阶级异己份子 ”大牌子游街的 父亲 。那也是困窘与饥饿的年代 ,除了部分有侨汇收入的学生,大多穷得丁当响 ,有的 隆冬时节也穿不上鞋子 ;常有学生缺课 ,为的是上山打柴或挑菜进墟卖了好买油盐。我这 当老师的,有时也吃不上米饭 ,以木薯粉搓的圆子充饥。那也是绝望的年代 ,农家子女 注定一辈子和土坷垃打交道,佻皮的学生缠着我问 :“读书有用吗 ?天天在生产队挣三个 ‘大寨式 ’圈圈 ,用得上语法 、涵数 、逻辑 、三角 、几何吗 ?”我哑然,我何尝不在 跟要命的“虚无 ”搏斗 ?唉 ,除了“语录 ”、红头文件的政治说教,空空如也,我们一 无所有 ,除却青春 。 然而 ,有了人生中最富有的、无可替代的青春 ,岂不就有了一切 ?青春就是人所以 为人的最崇高德性。何等瑰丽的岁月!只因为我们神完气足 ,有的是尽管缺乏光明然而足够充裕的未来。以我22岁的年纪 ,是迈不出传统教书匠的四方步的 ,我不由自主地和学生混成一片。语文课上 ,在极虚伪乏味的“理论”中 ,我塞进好些 “私货 ”,我常常扔下 书本 ,借题发挥 ,深情地讲述心里的偶像 — — 罗曼·罗兰笔下的约 翰·克利斯朵夫, 激情澎湃地宣扬他的哲学 :“创造 ,不论在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 ,总是从躯壳的樊笼中 解放出来 ,卷入人生的旋风 ,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我朗诵高尔基的《鹰之歌》 ,宣扬生命的自由意 志 ,那种飞扬高蹈的气派 。我忘情地在黑板上写下“越轨” 的 诗句,学生们如痴如醉 ,课堂上一片抄写的沙沙声 。我并非演说的天才,不过是在启蒙 , 以良知开启青春热情的闸门 。有什么比得上这种年轻心灵交 会、撞击而引发的快意 ?我陶 陶然 、醺醺然 ,对着讲台下繁星一般充溢着光与热的眸子,在最得意的一刻 ,手中的粉 笔仿佛曳出流星的强光 ,在星座的赞叹中舞蹈 。那年头,学校只用 煤油灯,没法集中学生 上晚自修,我就组织学生按自然村成立学习小组,在几处人家里做功课。我最爱的便是踏着 星光 ,到村子里去 ,出其不意地 敲开深巷的木门 ,令我惊讶的是 ,没有老师监督 ,他 们却都规规矩矩地做作业 ,连最会捣蛋的男生也一本正经,我顿时感动得几乎流泪 。我带 着一身寒气进门 ,大家喜出望外 ,一阵欢呼 ,然后拍着我的肩膀 ,老朋友似的 ,提各种 问题 ,上至国家大事下 至家里老母猪下崽甚至我的恋爱,一一问个遍 。 谈过功课,还要 我留下来吃夜宵,我不好意思,男生拽着我的胳膊不准我离开。一个严寒的夜晚 ,我到男生 的一个学习小组检查 ,完后出门 ,穿上棉衣时觉得沉重了许多,原来有人在口袋里塞上 几 棵大白菜 ,算是慰劳品 。主事者阿启 ,是挨我训得最多的“后进生 ”。捧着在那时相当 昂贵的大白菜 ,仰头看一天星斗 ,星皆玲珑 ,靠我靠得那么近,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到了最后一个学期 ,大家知道分手的日子渐近 ,便作了几次远游 。一回是到海滨的古 城去 ,两人合用一部单车 ,几十辆车子撒满公路 。黄昏结伙到海滩上,数过归帆 ,日头 快落了 ,一海抖动金色 。几个女生涉过浅水爬上礁石 ,得意洋洋地讥笑过不来的男生 , 一支歌没唱完 ,潮水涨了 ,眼看漫上礁石 ,吓得哇哇叫,只好向男生撒娇求饶 ,叫“大 爷 ”叫了好一阵 ,男生才傲慢地走过去 ,把她们搀下 来 。入夜,一起去看电影 ,回住 宿地时已是午夜 ,头上又是繁星 , 60多人排成整齐的纵队,高唱《欧阳海之歌》 ,喑喑 海涛在近处应和。到了盛夏 ,又结队到新会的“小鸟天堂 ”游玩 ,租了木船 ,挥篙驶进 河涌 ,绕着一株硕大无朋的榕树 ,聆听夜游鹤嘈杂的嘎嘎 声。胆大的男生竟偷偷跳下船 , 爬上树 ,吓得群鹤扑翅乱飞 。离开后 ,一位最具盛名的捣蛋专家从挎包掏出两只毛茸茸的小鹤 ,嘻皮笑脸地说是送给我的滋补品 ,我要板起面孔克他 ,却噗哧一声笑了 。 终于到了毕业考试 ,学生们全不显得紧张 ,反正没大学可考 ,修理地球压根儿用不上 文凭,考 纯然是“聋子的耳朵— —假摆设 ”。但是大家都显出异样的神情,不胜其恋恋 似的。 女生们连过去吵过架 、互不理睬的 ,也像姐妹般亲密起来 ;男生们不再大咧咧 , 作满不在乎状,都是很懂事 、很重情义的模样 。我呢 ,在依恋之外,还多了一层失落 感 。 两年来,我努力读书 ,充实了自己 ,为学生尽了心力 ,然而, 人间何世,他们走 到社会以后 ,没有任何深造的机会 ,没有较为明亮的前途,空负一腔热血、一颗赤子之 心!我分发下考试卷后,在课桌间巡视 。亲爱的学生们在埋头书写 ,我悲从中来 ,躲到一 个角落去拭泪。悲 哉 !一代中国青年 ,为了这平白被斫丧生机的一代,感到极度的惋惜。 最后一天,发过毕业证书 ,师生在一起开话别会 , 竟一扫往常的欢快气氛 ,一个个低头 不语。倒是一位从来没在课堂上发 过言、最为害羞的女生打破了闷局,站起来侃侃而谈 , 声音微颤,下颌紧贴衣领 ,手不停抚着衣襟 ,喃喃地感谢同 学和老师们的帮 助 。她的智 商很低 ,每次作文写不来两百字 ,可是这下一口气讲了十分钟,说到她生病时老师如何冒 雨去探望 ,同学怎样为她补习 ,动情处 ,女生堆里哭得天昏地暗 ,我和众男生坐立不安。末 了 , 我朗诵了二百行的新诗《分别时的歌》,那是我熬了两个夜晚赶出来的 ,先吩咐 班上擅仿宋的学生刻蜡纸 ,印出来,人手一份 ,我读自己的肺腑之言 ,情感真挚是不消说 的了 ,读到“人去楼空 ”一节 ,无法自抑,几几乎又下 泪 。唉 ,那是感情与泪至为丰 沛的年月 ,我们决不为这种“小资产阶级情调 ”羞愧 。 学生离校 ,暑假开始了 。不知是哪一 个开的头 ,好几个村子的学生或单独 、或合伙 ,轮流作东 ,请师生们吃夜宵 。都是在露天禾堂上摆的酒席 ,吃喝谈笑唱歌,晚晚到 凌晨才散席 ,有一次 闹到天亮 。最后的聚会之后,几位女生舍不得分手 ,在大路旁哭得 死去活来 ,我在旁手足无措 。她们的心事我何尝不明白 ,上过学,她们仍旧像母亲那一 辈一般 ,出勤之外 ,还不是绕锅台井台转 ?她们无力改变宿 命,哭吧!痛快淋漓地哭 , 也是青春的专利啊 !我一边等待 ,一边仰望天空,那是毕生难忘的仲夏夜!视线从北斗七 星中最亮的两颗跳过去 ,是北极星 ,再过去 ,是仙王座,其上是展开双翼向银河飞翔的天鹅座,再往上呢 ,就是正在忙于梳妆好迎接七夕的织女星了 ,何其可歌可泣的爱情!我心 中盈满了爱 ,那是超越了男女之爱的、更广漠的爱。西 边的地平线 上 ,流星如雨 ,从狮 子座间泻落 ,我的身边 ,少女们晶莹的泪 ,不也是流星吗 ?我那经过流星雨沐浴的心, 便变得纯净了 。啊 !我也是一颗星辰 ,被青春超度而成的小小星辰 ,一生有此机缘 ,我 该礼赞人生 ,永远,永远 。 在席间 ,我和旧日的学生们就这般回忆着,旁边的桌子 ,客人早已散尽,就剩下我们 这一席,恍如20 年前炎夏某一次 夜宵的延续 。有趣的是,女的没有一个提起当年震天动 地的哭声 ,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业已淡忘。她们早已告别了 如花怒放的季节 ,一脸皱纹 写着为人妻 、人母的苦辛。我这个游子, 更能品出沧桑的况味 。 不觉间 ,星星布满天穹 。为这次聚会奔走最力的阿笑因为女儿牙疼 ,不得不首先告 辞 ,别的女生也陆续离开。男生却意犹 未尽 ,一起上了车 ,到小 镇去再饮一场,当了 经理和主任的两位 ,自然当仁不让 ,慷慨解囊 。 人散后,我又在星下徘徊 ,蓦地记起王仲则的名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 中宵 ?”我与这群学生的情缘 ,并非发乎情欲的爱情 ,于是较为恒久。它有如星空,不论在何处都能注视。我虽未致于中宵痴立的缠绵 ,也愿它伴我流浪的余生。 1992年 秋 初 稿 1994年 初 夏 二 稿 [此帖子已被 刘树民 在 2010-6-11 6:58:55 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