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记》---美国风情画

唐梅子 · 发表于 2014-6-6 11:19:33

最近, 从同学网读到一些刘荒田的作品和有关报道, 引起了我对刘荒田作品的兴趣. 其实, 早在八、九十年代我从媒体上已知道他是活跃于文坛的台山籍作家, 可惜自已不是一个认真和善于读书的人, 没有抓住机会拜读. 我也注意到四叔多次转载他的作品并曾浏览过, 但没有细读. 今天兴致使然, 从谷歌里搜索即找到《出城记》并读过一遍. 咀嚼一下, 果然是好文章. 虽不敢说已领会作品的主题及意义, 但我觉得它似乎是美国三藩市的一幅风情画. 我虽在纽约居住十年, 也曾三次游览三藩市, 却无法有这般收获, 可窥自已的肤浅与作者的渊博. 是故特从网络上转载此文,愿向有心人士请教其见解. 同时, 也请恕我直言, 那些有心进入或离开美国的人士不妨读一读此文及刘荒田其它作品, 或许由此获得一些教益. 出城记文/刘荒田 2014年05月22日，星期四【加州】《侨报》副刊，2014年05月19日　　从广义上说，我是旧金山市居民，但住处在滨海的日落区。市中心的地铁和公交车，对开的两条线路，一曰“进城”，一曰“出城”，意思是：只有“下城”才算“城”。我刚才乘巴士进来，现在出去。普通的往返而已，绝对没有摩西“出埃及记”的悲壮，那可是不朽的功绩。　　登上“出城”的71号巴士，我在正对后门的双人椅上落座。两个小时前进城，我的目的地是下城最热闹地段的知名美食城，没到唐人街去，买不到中文报，此刻没有读物。好在这个城市，永远具备比书报丰富的可读性。　　离开旧金山8个月，刚刚回来，新鲜感尤其浓郁。最强烈的印象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除了地铁工程有重大进展（但成绩都在不可见的地下），其余都是“确曾相识”。我的邻居，那只年龄超过14岁（相当于人类的“米寿”88岁以上）的圣伯纳狗，一身雪白的毛依然在林荫道下的春风里耸动，步履颤颤巍巍，却还在走。雨后的蓝天，不改其澄明。从前每天傍晚必相遇的俄国佬，肩膀不改其歪斜，脸上不改对一切不买账的傲气。巴士上亦然，多元社会的缩影，总在这里。　　毕竟是人气最旺的市场街，人的流水，潮起，潮落，直流，回流。前门进来，后门下去，后门进来，后门下去。我的位置使我成为人流旁渺小的礁石。坐着，可效川上的夫子，叹逝者如斯。也可拟之为水穷处，看窗外云起时。椅子是双人的，同座的菲律宾人下了车，从后门上来一个黑人，矮小，黑夹克、黑长裤、黑鞋子，只有眼珠子是黄褐色。我看着瘦得像孙大圣一般的脸，无须，无表情，连性别也难以判断。最后，从姿态带表演色彩的机警，猜出是男子。　　他重重地把碎花被盖卷摔在空座位上，再在上面放下用小塑料袋盛着的、咬了一半的鸡蛋三文治。我心里想，又一个逃票的。　　旧金山的公交车，自动售票机在前门一侧，买票的必须走前门。后门不是绝对不能上，但只能是已买了电子卡的。验票机在后门一侧，乘客以电子卡贴近监测点，会发“滴”一声。此公在我的眼皮下，上车时并没有拿出电子卡。由于有工会保护的司机懒得检票，许多人从后面溜上车，并不花两美元买票，市政府每年为此亏掉2000万美元。老妻昨天乘巴士回来，告诉我，和她同车的4个黑人，从后门上来，都不买票。身躯庞大的白人司机不信邪，离开驾驶座，到后面来查票，4豪杰中的3个乖乖地下车，一个到前门去补票。　　我素来没有“以种族定素质”的僵硬观点，眼前一位，仅仅是巧合。不料，我完全错了——他逆着在前门上来以后往后移动的人流，往售票机放上两张一美元钞，拿着司机递给他的车票，脸上泛出带些微表演意味的得意。我真想对他赞一声：“你真乖！”他让行李坐着，站在我旁边，好奇地张望车外。　　车已离开熙熙攘攘的市场街，绕过一个花圃，里头的虞美人真娇艳，我差点叫一声好。　　这就是我生活了30多年、近几年离开较多的国家，这就是我从来不掩饰对它的喜爱的城市。　　以氢气为燃料的新式环保巴士穿行在妙不可言的天气中。从窗口泻进来的阳光，凝定在我的米黄色西装和手拿车票的小个子黑人的卷发上。　　我从前门旁边的第一个乘客，一个个地看过来：双手扶着拐杖的中国老太太，戴墨镜、刚刚刮掉胡子、两颊发青的英俊印度汉子，貌似同性恋、头抵着头、喃喃私语的两个年轻白人，神情猥琐的菲律宾人，对着手机微笑的韩裔小姐，建筑工模样的中东佬，拖着行李箱的情侣，肚腩如猪尿泡一般垂悬在座位下的白人，不时咳嗽的瘦小越南人——王鼎钧先生将美国社会的“分子”喻为中药铺里的“格子”，巴士上每一张脸连同躯体，就是一格。中药铺里每一格都写上名字，这里却只由你猜。从肤色、眼珠的颜色，大略可知对方属于什么人种，然而混血的你就说不清楚了，何况美国的“杂种”之杂，来自无数次混血。你从人家戴的十字架项链和面纱，可猜到信仰，然而信到什么程度，只有天晓得。这是人人藏匿在“隐私”后的神秘国度，所有皮肤和思想均可裸露的国度，最充分的思想自由和最严厉的物质制约并存的地方。　　在中国，生张熟魏问我：“美国到底好不好？”我只能说，舞台上的哈姆雷特只一位，却被每个观众解读出千千万万个。“我的美国”，笼统而论，是不错的。同样大而化之的评语，何尝不可以用于“我的中国”？　　此刻我所处的巴士，因个人空间狭隘，彼此碰撞的几率大增，但多数人都维持着风度，也有不少逃票的，且不缺扒手和贩毒者。　　乘上巴士前，我和两位久没见面的朋友在“画廊”美食城内的“新亚洲”餐厅吃饭。颇地道的广式炒面、炸豆腐拌茄子、宫保鸡丁三种，盛在快餐盒，小山一般，价格为6.99美元，还得加税金和小费，每个人要9美元，折合人民币为50多元，不算便宜。三个来自中国的资深旧金山居民讨论的是：中国人该不该移民美国？我在巴士上所思考的，是这个话题的延续。　　“一对广西籍夫妇，70多岁了。最近老太太的弟弟忽然做起美国梦来，非要来不可。广西籍夫妇硬着头皮同意了。人来了，不管吃住行吗？不带去游玩行吗？3个月过去了。老夫妇旁敲侧击，了解这对兴致勃勃的旅游签证持有人对美国的感想。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好个屁！回去就不来了！’老夫妇喜滋滋地对朋友说：‘乐死了，最怕他们说：美国我喜欢极了！’”朋友说。　　另外一位朋友，则为即将来美的哥哥犯愁。“他的失眠症比我还严重，60多岁了，不懂英语，一直当工会官员，连中餐馆的洗碗工也干不了……我劝他先来旅游一次，实地看清楚再决定下一步。哥哥说，熬了一辈子，就盼着走出去，那可是从少年起就向往的黄金国度！”我们都苦笑。　　巴士从金门公园旁边经过，海风隐隐吹来。车厢内渐渐空了。一位高中生模样的华裔姑娘以跑步的姿态上车。站在窗子旁边，向外面挥手。原来，在林子里面，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华裔男孩子，背着书包，拼命地追赶巴士，一路向她挥手。春服既成，春情初动，他们就是。他们自由地拥抱着爱情，和梦。　　至于我，要的是心安。我走下巴士时，心境平静。花旗松上，鸟声清脆。　　回到家，从朋友的微信中，读到著名波兰籍诗人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的诗《自画像》（黄灿然译），结尾云：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　　并非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