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餐的故事

下里巴人 · 发表于 2014-4-17 07:47:56

阶级餐的故事南门外，蓝天白云下，是一片洁白无瑕的沙滩，一湾清浅见底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我并不知道这河水从哪里流来，又流向何处，只知道我们的劳动课，经常来这里来担沙。这里有取之不尽的白沙，沙滩上曾经渗透着我们咸咸的汗水。还有，学校每年都会组织来这里野餐、打野战，那片荆棘丛生的野竹林，曾经缭绕过我们脆脆的笑声。还记得二年级那次打野战，我和周文杰同学被老师指派扮演国民党兵的角色。扮演解放军的同学们，能参与各种操练和冲锋游戏，我们俩则无所事事，只须枯守在用木麻黄树枝搭建的沙堆堡垒中等待，成语叫“坐以待毙”或“束手就擒”。我们事先被告知，等他们扮演的解放军最后冲过来时，我们就要效法在电影中看过的情节，高举双手缴枪投降。我躲在堡垒中，对被分派担当国民党兵的角色大感忿忿不平，非常不服气，有受歧视的感觉。盯着远处的“解放军”耀武扬威地冲杀过来时，我把我的“枪”伸出堡垒，瞄准了他们，心里想，如果真的在战场上，他们一个个一定会全倒在我的枪下。可转眼看周同学，他已经把手高高举起，做好了缴械投降的姿势。我忽然感到无法忍受这样的侮辱，一把抄起我的“枪”腾身而起，跟迎面扑来的几名“解放军”短兵相接格斗起来。我想像我就是常山赵子龙，有万夫不当之勇，左冲右突，勇猛无比。“解放军”们始料不及，被我弄得阵脚大乱。噼噼啪啪一阵混战，最后我还是寡不敌众，败下阵来，往竹林深处落荒而逃，阵地战演变成了游击战，我成了宁死也不投降的顽匪，令“解放军“迟迟无法结束战斗。结果可想而知，我的负隅顽抗，换来了一身伤痕，还有严厉的批评。我毫无悔意，我就是要让他们尝尝‘国民党兵”的厉害，看他们下次还敢不敢把我当成反面角色！一年后，我读到三年级，终于又盼到了学校组织去沙滩活动的日子。这次活动，却没得打野战了，是野餐，而且是与往年很不一样的野餐。往年的野餐，每位学生至少要交一毛钱，这次特别省钱，每人只需凑两分钱，这也许是学校有史以来最省钱的野餐活动了。皆因此时“忆苦思甜”的阶级教育运动风靡全国，也蔓延到了我们学校。我们的野餐活动，是要先开个“忆苦思甜”会，然后再吃“阶级餐”。阶级餐，是旧社会里穷人吃的，自然不会花费很贵。几位班干部把钱收齐后，上街到市场的摊档上，买了几斤喂猪的米糠，还有一些番薯、南瓜等，便算万事俱备。据说，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没有饭吃，米糠和番薯南瓜是他们赖以为生的食物。对于穷人在万恶的旧社会里生活有多苦，我们这些才10岁的小学生本无认识，因为我们都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糖缸里”的新一代，谈 “忆苦”无从说起，好在有言之凿凿的课本，以及老师在课堂上的循循善诱，还有经常从校外请来的老贫农声泪俱下的控诉，我们对旧社会的一切，基本上很清楚了，感同身受了。对于如何“思甜”，同学们也都早有共识。我们现在是生活在“幸福的新社会”，那么就不管吃饭吃粥，反正都叫“幸福生活”，而且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党给的，我们要感恩，道理很简单。老师常常告诫我们，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于是我常常反省自我，并暗暗怀疑自己是否身在福中不知福。因为我每天每时每刻，肚子总饿得咕咕叫，好像从未吃过一顿饱饭。早知道猪糠可以充饥，为什么不能吃？至少能填饱肚子，吃得饱会更幸福。记得早两年，我就吃过瓜子菜、马齿苋熬粥，吃过木瓜树头，吃过蔗渣饼，就是还没有吃过猪糠。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旧社会的苦生活是因为可以吃猪糠，新社会的幸福生活就不用吃猪糠，那才可以说明新社会比旧社会好。那日，二小三年级共四个班的野餐大军排着长蛇队伍，咣啷咣啷地步出南门，在附近小村的狗吠声中穿越杂乱丛生的野竹林，来到了我去年兵败的沙滩上。静静的河水依然清澈，可去年失守的堡垒遗址早已荡然无存，还有我去年的“国民党兵战友”周文杰，也已经在数月前随他的父母调动，转学开平老家去了，这一切变化不由我有点时过境迁的感慨。放下野餐的锅镬碗筷等餐具，老师吩咐全体同学分组列队，在被阳光晒得烫屁股的沙滩上席地而坐。一位苦大仇深的妇女，从附近的农村中被请到现场。随即，一场冗长的忆苦思甜大会开始了，一段声泪俱下、呼天抢地的忆苦思甜长篇表演，就在我们面前拉开了帷幕。好一段凄凄惨惨戚戚，身穿满身补丁旧唐装的那位中年妇女，进入角色比专业演员还快，相信是真情流露使然。只听她呜呜咽咽哭哭啼啼，说到伤心处，扭曲的脸上涕泪模糊，萌态百出，令我百般不忍卒睹，只好低头闭目，游魂他处。这时，旁边的一位伍姓男同学实在不知好歹，居然毫无恻隐之心，“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声一出，便发生了连锁效应，引来好几位同学同时忍俊不禁，一时全场骚动，前俯后仰，严肃悲切的气氛即时遭到严重破坏。我们的女老师其时就站在妇女身旁，突然看到场面失控，顿时手足无措花容失色，都不知如何应对了。所幸，中年妇女的表演相当专业投入，面前不合时宜的笑声，她竟似浑然不觉，或者说是视若无睹。面对尴尬局面，她还能旁若无人继续大吐其苦水，显然是久经历练，着实令人钦佩。女老师很快缓过神来，没有一句说话，她只是圆瞪杏眼，对祸首伍同学怒目而视，就已经把伍同学瞪得个失魂落魄无地自容。伍同学这回必然难逃一劫了。他不仅仅是违犯了一般的组织纪律，他是革命立场不坚定的问题，严重缺乏无产阶级感情，这还不严重？还不清楚他家庭成分是不是贫下中农，若是地主富农什么的，那就要提高原则了，说不定就是反革命家庭的教唆呢。好不容易，我们终于在这场声情并茂的悲情表演中受够了教育，苦大仇深的妇女走了，老师立刻对伍同学作出严厉批评，责成他晚上回家后，马上写一份检讨书，明天回校好好作检讨。此时，按程序应该进入阶级餐的烹饪环节了。班长一声起立，大家纷纷起身，我因双腿坐得太久，麻木不仁了，只好用双手支撑着身体，歪歪斜斜地刚站起来，忽听得身后一声凄厉的哭声，把我吓了一个踉跄。还坐在后面的那位谭姓女同学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怎么了？是我不小心踩着她了吗？我呆住了，这哭声来得太突然，所有人都呆住了。老师忙跑过来，“什么事？是谁欺负你了？说出来，别怕，快说，说出来我处罚他。” 老师一定以为有男同学欺负她了。淘气男同学欺负女同学，这是老师们司空见惯的，只不过现在离她身边最近的男同学，只有我。不用说，我肯定就是老师心目中的重大嫌疑犯。女同学双手抱头摇了几下，把脸埋在两膝间，哭声越发大。而我却松了一口气，她在摇头，就表示与我无关，我并没有踩到她，更没有欺负她。 “是不是肚子痛？”“你哪里不舒服？”几位女班干部早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哄了好久，哭声才慢慢止住了。大家都有点莫名其妙。女孩子，动不动就哭，真麻烦！女同学不哭了，大家随即分头去垒炉灶拾柴火。很快，沙滩上空升起了袅袅炊烟。锅里的猪糠在冒着泡，看上去就像煮熟的糖粥，切开的番薯块和南瓜块混在猪糠里，在锅中慢慢翻滚，香气四溢，卖相极佳，引得四围饥肠辘辘的同学们止不住垂涎欲滴。 “开饭”的时刻到了，同学们一片雀跃。由于从来没有受过“女士优先”的教育，我们男同学率先一拥而上，每人盛了一大碗。我也是当仁不让，盛了一勺猪糠，再挑了几块番薯和南瓜，满满一碗，坐在沙堆上，开始狼吞虎咽。沙滩上一片啧啧有声，津津有味。 “哗，好好吃！”有同学发出了赞叹声。说好吃那是真话，因为番薯和南瓜都是又甜又饱肚的食物，那番薯还是我的最爱，巴不得天天有得吃，拿去喂猪也太暴殄天物了。老实说，平日想吃还吃不到呢。 “原来旧社会的穷人可以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呀！”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忆苦思甜时发笑的伍同学。 “咦，你死了，你说旧社会穷人吃的东西好吃，我要报告老师。”指责伍同学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无故大哭不止的姓谭的女同学。想不到，女同学言出必行，果真站起来找老师去了。伍同学呆在那里，笑容顿失。他预感到自己今天一再犯错，大祸临头了。女同学转了一圈，在邻班的人堆中没找到老师，又回来了。老师呢？怎么不见了老师？刚才明明看到老师用勺子舀了小半碗稠稠的猪糠，就蹲在旁边不远处，谁知道一眨眼就没影了。有眼尖的同学突然发现了目标。“在那边，那边那个人是不是老师？” 距我们约数十米开外的河边，有一个人影蹲在那里，由于背对我们，又低着头，无法辨认。告密未遂的女同学赶紧起身，向那个人影跑去。眼看女同学已经走到那人影身边，两人开始对话了。没错，老师果然在那里。不过真奇怪，老师怎么会丢下学生跑去别处，这有点异乎寻常啊。在好奇心驱使下，我对仍心怀忐忑的伍同学说，“走，我们到那边的河边洗碗去”。我们拿起已经舔得光光的碗筷，起身向河边走去。洗碗是借口，其实是想听听她们在说什么。可是还没等我们走近，就看到老师在女同学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然后开始慢慢向我们迎面走来。老师步履蹒跚，估计一定是坐得太久把腿坐麻了。我心想，这女同学也太会巴结了，腿麻也要搀扶，我们老师没那么娇气吧。老师一手搭着女同学的肩膀，一手捂着心口，双眉深锁，脸色比男同学刚才被她盯时的模样还难看。看来老师还不是腿麻那么简单。我们不好意思回头跑，硬着头皮向前走近了，只听老师开口轻声问，“你们要去哪里？”我们赶快回答，“去洗碗”，然后与老师匆匆擦身而过。如释负重般，我们随即一溜烟向河边拔腿飞奔。没跑几步，我就踩上了一团糊糊的东西。哇呀，像一堆大便！哪个家伙在这里拉屎呀？我大叫起来，一边用力甩，一边跑向河边。那个恶心呀无法形容。伍同学跑在我后面，我听到他又开始笑了，哈哈哈哈，笑得满地打滚。这家伙还有心情幸灾乐祸，忘了他自己今天所犯下的严重错误！他笑够了，才跟我说，“那不是大便，那是我们刚刚吃的阶级餐，是我们老师刚才在这里把她的那碗阶级餐倒在这里了。” 啊？不会吧？老师怎么会这样做？神圣无比、又那么美味可口的阶级餐，老师有什么理由把它倒掉，你别污蔑老师！在我的心目中，老师的坚定阶级立场，从来不容置疑。 “你不信过来看看，老师刚才就坐在这里。”伍同学不示弱，拉着我走到那堆“大便”旁边，用脚拨拉着，“你看，还有番薯呢。” 我将信将疑，还是无法置信。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哟！但愿不是老师做的吧。返回营地，班长告诉大家，老师刚刚犯了胃病，现在已经先自回去了，让我们各自收拾好餐具，打道回府。哦，原来是老师有胃病，不能吃阶级餐是情有可原。不过，我还在想，不能吃也不好拿去倒掉啊，这么好吃的东西倒掉不可惜吗，我都还没吃饱呢。第二天上学，老师一如往日，已经精神抖擞。她吩咐我们每人写一篇作文，记述昨天的忆苦思甜活动。女同学受到了老师的表扬，她不但敢于揭发伍同学的错误，还因为那一哭，表现了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这时才恍然大悟，她那一哭，原来那么有意义，而且获益匪浅哪。伍同学呢，老师没忘记，他再一次受到了严肃的批评，两页纸的检讨书就贴在课堂后面的墙上。据说学校已经调查过，由于伍同学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宽大处理，免予记过处分。老师果然赏罚分明！不过，如果赶上文革，也许我也会像女同学那样，揭发老师把阶级餐倒掉，是什么什么罪行。只不过，文革来时，我的父亲是“国民党残渣余孽”，连累我没机会出那个风头了，唉。写于2014年4月16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