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三年-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桑丹丝:一个姓方的中国人,三十年前在你家里住过一段时间。请你原谅他年少时的鲁莽和无知。他已经寻你多年。如果你看见这则启事,请在任何一个周六上午,到本那比菜市场找他。 《温哥华太阳报》分类广告栏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
锦山夜里又做了那个梦。梦很清晰,有颜色有纹理,甚至还有气味。 一片及腰的狗尾草丛,绒绒的草尖被太阳涂成银白的一团。一只秃毛狗在扒开草茎探路。他跟在狗身后,紧追着前面的一个人。他看不见那个人的脸,只看见那人皮裙底下的双腿,如糜鹿一样敏捷,一头亚麻色的长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像一朵愤怒的蒲公英。无论他跑得多快,那人总比他快半步。有一回他甚至已经拽住了她的头发,那头发却像水蛇一样从他指尖游走了。 他啊地叫了一声,惊醒过来。坐起来,一头是汗。 “闹什么呢,驴打滚似的。”猫眼咕哝了一句。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帘的颜色正在渐渐地变淡,街市已经有了初醒的响动。这是猫眼最瞌睡的时候——她要睡到中午才起床。 “桑什么丝,谁啊?”猫眼问,并不期待回答,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我叫了,桑丹丝?锦山疑疑惑惑地问自己。 这个梦,锦山已经做了好几个月了。同一片草地,同一块蓝天,同一个日头,同一只狗,同一个人,甚至连惊醒过来的,都是在同一个瞬间。有时被夜尿憋醒,他起身去了一趟茅厕,再睡回去,竟能把梦境在打断了的那一刻重新续接回来。也许,是桑丹丝的那个神明,在召唤他了? 这几年,锦山和阿爸一直在孵豆芽菜,送到菜市去卖。有时卖给超市,有时卖给菜贩子。菜贩子里,时时也会有红番(印第安人)。每逢见到红番女人,尤其是年轻些的,锦山就会格外留意,看会不会是桑丹丝。过后他忍不住笑自己的傻——桑丹丝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现在该是个中年妇人了。笑归笑,下一回他想起桑丹丝,依旧还是那个模样,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另一种模样。 可是这些年来,尽管他和许多红番打过交道,却始终没有见到过桑丹丝。不仅没见过桑丹丝,就连她的家人,也没有见到过一个。战前那一年,他给桑丹丝写过一封信。那封信在辗转了多处之后,又给退了回来。他知道从前住在领地里的红番,许多都已经离开领地,到城里找活路。或许,桑丹丝现在就住在温哥华,即便是擦肩而过,她恐怕也认不出他来了。谁还能从这个瘸了一条腿,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的猥琐男人身上,看到那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人的影子呢? 锦山擦了额上的汗,又躺下来。听着猫眼的鼾声如风箱将他的耳膜震得酥麻,睡意烟消云散。 猫眼一年比一年肥胖,鼾声也一年比一年响亮,而锦山的睡意,却一年比一年轻薄。有时睡不着,看着猫眼半张着嘴,一条舌头随着鼾声在口里游来游去的样子,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个女人。早几年实在睡不着,他还能到延龄的房间避一避。延龄第二回离家,转眼就是两三年了,一直没有消息。刚走的时候,还留着她的房间等着她回来。日子一久,猫眼就说留着也是白留,不如租出去,得几个钱是几个钱,就把那问房租给了餐馆里的帮厨。于是锦山睡不着的时候,再也没有躲避之处,只能干熬到天明。 猫眼让锦山熬不下去的地方,还不只是打鼾。 猫眼这几年月经不调,停三天来五天,淅淅沥沥的,身上就带了一股气味,一股肉放久了生了蛆的腐味。白天穿着厚重,尚能遮掩些。夜里脱了衣服,那气味竟叫锦山时时生出些呕意来。猫眼也去广东街的中药铺号过脉,只说辛劳过度,体虚,熬几锅乌鸡汤喝了就好。鸟鸡倒是买过几只,吃了却不见好。锦山催她看西医,她说不愿在洋番面前脱衣服。拖来拖去的,就拖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猫眼会死得那么早。猫眼是家里最皮实的一个人,一周做六天的工,是前台后台一路小跑的那种做法。剩下的那一天,也是非得在麻将桌上耗尽全部心神气出才罢休的。可是猫眼却死在了众人的前头。 先是月经的事,后来就是腿骨疼,疼到上不得班。锦山骂她找由头偷懒,猫眼只是傻笑,竞也不回嘴——自从猫眼得了病,性子突然就软蔫了下来。再到后来锦山看到猫眼连翻个身,也翻出一身汗来,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晚了。 猫眼在床上昏昏迷迷地睡了几日。有一日突然醒了,便叫锦山去喊阿翠三多和六姐来——这几个都是平日的麻将搭子。锦山说你还有气力玩那个?阿法却对锦山使了个眼色,悄悄说你看她那个样子,挨不了多久了,由她去吧。锦山这才去叫了人来,在猫眼的床前支起麻将台,四个人玩了一个通宵。众人都知道猫眼好不了了,便都让着她,这一夜猫眼竟赢了一手巾包的钱,端地十分开心。到天明时猫眼的脸色败了下来,手抖抖地问锦山要烟抽。猫眼这几年也学会了抽烟,抽的自然都是最便宜的纸烟。锦山拿出自己的烟,拿了一半又收了回去,出门去街角的小店买了一包精装的三五牌,刚点上火塞到猫眼嘴里,猫眼的眼神就散了。 猫眼只来得及指了指阁楼,叫了声延龄,就咽了气。 后来锦山爬上阁楼,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了一封信和一个破旧的手巾包。信是圣约瑟医院寄来的,里边是几张账单和一份诊断书。诊断书全是英文,锦山看不懂,就找了个精通医学的人来看,说是晚期子宫颈恶性肿瘤,是慢性子宫颈糜烂导致的,已经转移到肝和骨头了。诊断书上的日期是几个月以前的。原来猫眼早就看过医生,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的。猫眼一直怀了心病。猫眼知道自己若认下了这个病,就等于认下了年轻时的低贱。猫眼宁愿糊里糊涂地去死,也不愿清清醒醒地认下这段耻辱。 手巾包里还有一卷泛着霉味的纸币,有几张纸边上,已经被老鼠咬缺了。锦山猜想这是猫眼暗地里攒的私房钱,是给延龄攒的嫁妆。想起猫眼这一辈子都是在给方家的老少做牛做马,方家却没有一个人给过她一个好脸色。连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没在她跟前替她送个终。锦山捧着那个手巾包,不禁悲从中来。 第二天,锦山去殡仪馆给猫眼定墓碑。到刻字的时候,锦山方想起自己只知道猫眼娘家姓周,却不知道猫眼的名字,只好写了个“方公锦山之妻周氏”了事。猫眼绝对没想到,她暗暗图了一辈子的那个名分,却是在她死后,才以一块石碑的形式固定在后世的叙述中。 阿法和锦山一个星期去菜市场卖一两回豆芽。 卖完豆芽,父子俩就去上海街或广东街的铺子,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和一客生煎包,翻开店主摆在桌子上的报纸,有时是《新民国报》,有时是《大汉公报》,一边吃,一边看。卖豆芽的日子得起早,赶不上吃早饭,这顿饭算早饭也算午饭,慢悠悠地吃,一吃就吃到了午后。 这天阿法和锦山进了上海街的丽晶茶楼,各要了一碗豆奶,阿法就对招待说来一客莲蓉包、一客叉烧包、四条春卷、两客生煎包、一盘虾肠,再加上一碗猪脚姜。锦山说阿爸你是什么肚子啊?装得下吗?阿法说装不下就打包。 虽是暮夏了,天却还是热,一碗豆奶才喝了几口,两人都喝出了一脸一颈的汗。阿法掏出手巾来擦脸,却摸出了兜里的一封信。信是六指写来的。自从香港沦陷,邮路阻隔,乡里的来信就少了——这几年里统共就收到了两封信。信是写给锦山的,只有几句话:
锦山吾儿: 烽火连天,家书抵千金。自儿前次来信至今,已逾一载。乡里战乱,断肠之事不可一一胜数,惟待来日团聚再细细道来。所幸汝妹锦绣遇大难而不死,但愿后福齐天。不知儿在金山是否平安?汝弟锦河有否讯息?延龄已大,恐见面不识。吾日日烧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吾儿安康,战乱之后阖家早日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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