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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 -- 第八章 金山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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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诗而不被称为诗人是罕见 的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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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6 11:37:28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后一个离开碉楼的是区氏。区氏收拾了自己屋里的细软,揣着—个包袱走了出来。
  “阿燕,你站下,我有话说。”
  六指叫住区氏,又让墨斗把门关了。
  区氏犹犹豫豫地站住了,脸扭来扭去的,却不看浮?
  “你好歹还算我的儿媳妇,又没有另立门户,他们得了再多的浮财,也分不到你名下。你是白折腾。”
  区氏被戳着了痛处,嘴还是硬。
  “我分不到,你也没有,咱俩就扯平了。”
  “区大头是有老婆的人,要娶你也是做小,新社会又不兴娶小。你和他混在一处,是竹篮打水。”
  区氏的脸开始变了颜色,一阵红一阵白。
  “我知道你恨我,你嫁到我们家,我没给过你好脸色。可是你总算是替我家锦河,守了这么些年的活寡。”六指拆散了脑后的发髻,从扎髻子的黑布里,摸出两个滚瓜溜圆的金戒指来,递给区氏。“不用告诉人。将来找个正经人嫁了,过一份安生日子,别再折腾了。”
  区氏接过戒指,眼圈红了,想说话,却找不出一句话,踌躇了半晌,最后只点了个头,便走了。区氏一走,六指就像抽了筋剔了骨一样软在了凳子上。
  “你阿爸一生挣下的家业,我没守住啊……”六指说,“将来你的两个阿哥若回来了,阿妈没有任何东西留给他们了,只有从前的几封家书,还有照片,就算是个念想了。”
  锦绣听阿妈说这话的意思,竟是交代后事的样子,心就慌了,牢牢地拽住六指的手说阿妈放宽心,我和阿元在县里开会,见过几次刘县长,极好的—个人,很和气。我们明天就去县里找刘县长反映情况。刘县长说句话,事情兴许就有转机了。
  六指摇摇头,说世道变了,谁也挡不了。你不要等明天了,马上带上怀乡走,省得又生出事来。
  六指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谱。给区氏的金戒指,不是她手里的最后一批金器。她的鞋子里,还藏着几样东西。那是她等锦绣和怀乡走后用的。她听说邻村两个划了地主成分的妇人,都自尽了。一个是投井的,捞起来肚子胀得如同足月的孕妇,一碰肚脐眼里就冒黄水。另一个是拿菜刀抹了脖子,后来收尸的人鞋底都被血粘掉了。她不要这样肮脏疹人的死法。小时候她跟阿姐来到红毛家的时候,听龙仔的教书先生讲过尤二姐吞金自尽的故事。她喜欢那种干干净净的死法。
  墨斗也催着锦绣赶紧走,说怀乡还小,禁不起惊吓。锦绣想着明日要一大早动身去县城找刘县长,便又嘱咐了一声阿妈你放宽心,听我的信,就拉着怀乡走了。走到门口,听见有人在敲门,怯怯地叫阿绣你开门——是区氏的声音。
  锦绣开了门,没想到区氏身后跟了一片潮水一样的人群,愤怒把他们的脸都拧歪了。锦绣和怀乡被堵在了门里,众人推着区氏走进了六指的屋。
  区大头用一根手指狠狠地顶在六指的脑门上,说好你个黑心的关婆子,竟藏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区氏不敢看六指,嗫嚅地说,不是我告诉的,是他们,看、看见的。六指的额头,揭去了一层皮,有一滴血,慢慢地变大变黑,乌豆似的黏在两眉中间。
  “还有什么金器?你说!”区大头问。
  六指摇了摇头,说最后两个戒指,也给了你们的人,再要是没有了。
  众人哄哄地嚷了起来,有人说拿美钞糊墙的人家,怎么说也不只两个金戒指。又有人说,田多得拿去换枪,怎么就这几样金器?
  “你去,搜她一搜,我不信搜不出个水落石出。”区大头指着区氏说。
  区氏的脚步有些犹豫。身后的人就说这女人家,一到阶级的事情上,就手软。
  区氏说你老母才手软,就走到了六指跟前,来解六指布褂上的纽扣。区氏一边解,一边贴着六指的耳根说:“还有什么你交出来吧,今天他们不会放过你了。”
  六指想了一想,就脚上的鞋蹭了下来。
  众人拿来剪子,把鞋子剪成了碎片,终于在鞋帮的隔层里,找到了四个金戒指和两对金晃晃的耳钳,便都跳手跳脚地欢呼了起来。
  “还有什么?你要不说就接着搜。”区大头喝道。
  六指这回咬紧了牙关,说只剩了这座楼,要劈要砍随你怎么分。
  “好,你不松口我就再搜,哪个也不放过,从小的搜起。”区大头指了指怀乡对区氏说。
  区氏说她一个学堂生,又不在家住,她知道个啥?便不肯动手。
  区大头推开区氏。“你不搜我搜,她就是藏在昃里我也给她搜出来。”
  区氏尖叫了一声大头她还是个孩子啊,你个挨天杀的。大头不理,就来解怀乡的衬衫。
  怀乡想喊,却喊不出声来,身子抖得如同雨里的芭蕉叶子——却是狠命地挣扎了起来。区大头的脸上被抓出了两条血痕,就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样子,干脆不解了,直接来撕怀乡的衣裳,刺啦一声,半边衬衫给撕了下来,露出一个瘦骨嶙峋的肩膀。
  “放开她,金器在我这里。”墨斗大吼了一声,眼眶裂了,眼白流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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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7 11: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公元一九七一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雨,都是这雨搅的。”
  锦山坐在窗前看雨。这是早春的第二场雨,落在地上,发出哧哧的声响。其实发出声响的不是雨,也不是地,而是草,是草在疯长。雨不成点,也不成条,朦朦胧胧的下了一整个星期了。草吃进了这样的水,就东一丛西一簇地长到了腿肚子。草长得高,蒲公英长得比草更高,在斑驳的草丛里歪歪扭扭地扬着一颗颗白花花的头。随它去了,锦山想。
  除草,割草,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去年一年,他都没有碰过草地,任野草长得几乎盖住了窗户。最后是行人看见了告到了市政府,市政府的大割草机才轰隆轰隆地开到了他家门前。当然,事后他收到了一张大大的账单。再好的草地,也是要有人气滋养的。而他的家,两个租客加上他,都是垂老的人,那片草地,已经多久没沾过年轻人的气血了。艾米被延龄送去了天主教私立学校住宿,一年只有在复活节感恩节和圣诞节来看他三两次。延龄来得比艾米勤一些,那也得看他叫得有多勤快。
  “延龄,我煲多了乌鸡汤,你来盛一些带走。”
  “延龄,昨天河湾百货公司大减价,我买了一件大衣你来试试。”
  “延龄,这个月我多剩了几个钱,你先拿着花。”
  有时他觉得自己很贱,贱到得拿甜头来买女儿的时光。一次又一次,他恨恨地对自己说,我什么也不给了,看她还会不会来。可是他永远也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还没等到该有答案的时候,他已经再次拨打了她的电话。
  笃,笃。有人敲门。
  该不是邮差吧?邮差多久没来敲过他家的门了?自从大洋那边变了颜色,他就失去了家里的消息。传闻倒是有的,华埠的报章上每天都有叫人胆战心惊的故事。那些故事年年有不同的叫法,先叫“土改”,后来叫“镇反”,再后来叫“反右”。最近的叫法又变了,叫“文化大革命”。名字变来变去,情节却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有些人上台,有些人下台。下台的人,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活着是一种活法,都是一个苦字。死的花样就多了。几年前有乡人传过话来,说他阿妈阿妹一家都死了,死得很惨。不信啊,他不肯信。只要不是妹夫阿元的亲笔信,他什么都不肯信。只要他不信,他就还有一个家,他就还能存着一份念想。
  笃,笃。门还在敲。兴许,真是邮差。锦山趿着鞋子跑出去开门,不是邮差,却是一个身穿黄色塑料雨衣的女人。女人见着他,哇的一声嚷了起来,说天爷,方,你老成这样了?还瘸了一条腿。
  锦山怔了一怔,疑疑惑惑地问:“你,认得我?”
  女人推开锦山,挤进了门里,一边脱雨衣,一边说:“让客人站在门外说话,可不是你们中国人的待客之道。”
  女人脱了雨衣,露出里头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大衣很瘦,也很旧,女人的身体在纽扣之间的缝隙里炸出一团一团的肉。女人很老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褶深如核桃,只是腰板依旧硬挺,大衣底下的两只脚,踩在地板上依然结实有力。
  锦山端着肩,依旧问着同一句话:“你认得,我?”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上帝啊,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桑丹丝。
  咣的一声,锦山觉得心里有一样东西碎了。是一幅画——一个少女在芦苇草丛中飞跑着追蝴蝶,她的头发和她的脸上涂满了蜂蜜一样的阳光。这是一张他在心里刻了一年又一年的画,他以为已经像铁塑木雕一样牢不可破。没想到这个女人轻轻一句话,就把它敲碎了,一地的碎片。他就是捡拾起每一个碎片,却再也拼不回去那一幅画了。锦山握住了桑丹丝的手,那手如锉刀锉得他掌心生疼。
  “桑丹丝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你非得要等到我快死了才来见我吗?”
  桑丹丝说还好,总算在你下地狱之前见了一面。锦山说你那么肯定是我下地狱?桑丹丝哈哈大笑起来,说如果我也和你一起下地狱,那地狱就成天堂了。
  锦山听着桑丹丝洪钟一样的笑声,心想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看见她,兴许我的耳朵就相信了,她还是她。
  桑丹丝看了看壁炉上的照片,问这是你女儿吗?锦山说是的,就这一个孩子。桑丹丝又问这是你外孙女吗?锦山又点了点头,说也就这一个。桑丹丝你呢?桑丹丝说我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八个孙儿孙女,一个曾孙。锦山说你可真能生。桑丹丝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锦山,说这是我的大儿子保罗和他的孙子伊恩。
  照片上的那个孩子,大约是四五岁的样子,黑眼睛,黑头发,扁平脸。锦山看了一笑,说怎么像个中国仔呢?桑丹丝说什么“像个中国仔”,就是中国仔。伊恩的妈妈是中国人,叫梅。
  桑丹丝又问怎么没看见你太太的照片?锦山说她死了很多年了。怎么也没见着你先生的照片呢?桑丹丝从皮包里拿出一张剪报,指着上面一则小小的讣告,说他刚走,上个月。锦山脱口就把那句用得烂熟的“骚瑞”说了出来,桑丹丝依旧是笑,说走了电好,病了很多年了。锦山想问,这是为什么你一直没来找我的原因吗?可最终没有问。
  两人突然就没了话说。
  寒暄浮在熟稔的表层,底里却是五六十年的陌生。寒暄只打了一个漂就陷下去了,陷入了谁也推不动的茫然。桑丹丝站起来,说我走了,要接曾孙放学。锦山问你现在住在哪里?桑丹丝说了一条街名,原来只隔了十几分钟的路程。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们也许有过一千个一万个应该碰面的机缘,可是他们偏偏没有。天意啊,天意。锦山暗想。
  锦山送桑丹丝走到门口,桑丹丝说了一声再见,眼里分明有着期盼。他知道她期盼的是什么,可是他却偏偏不能给她期盼的理由。他想她想了几十年,而在终于见到她的时候,他情愿他们一生没有再见过。
  他关门回到屋里,突然发现桑丹丝忘了拿走那张照片。他把那张照片翻过来,看到背面题了一行字:保罗五十七岁生日与伊恩合影,一九七〇年三月二十二日。
  锦山掐着指头算了算,保罗若旧年五十七岁,那他就是一九一三年出世的——前一年的秋天他离开了红番部落,而保罗是第二年春天生的。锦山的脑子突然一片光亮。他追出门去,大喊了一声桑丹丝!桑丹丝已经把车开到了街上,却在后视镜里看见了一个神情疯狂的老头。桑丹丝摇下车窗,说你最终,还是决定约会我了,是吗?
  锦山走到桑丹丝的车窗前,把那张照片举到了桑丹丝眼前。“保罗,是谁的孩子?”
  桑丹丝怔了一怔,笑容渐渐凝固成蒺藜一样的皱纹,过很久才回答:“我的。”
  锦山是在这天夜里洗澡的时候倒下的。一切都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慢镜头——他慢慢地从浴盆里走出来,慢慢地穿上衣服,慢慢地坐下来穿拖鞋,然后慢慢地从椅子上滑落了下来。
  不是任何急症引起的。也许,仅仅是也许,是多年操劳引发的心力交瘁,使人体功能整体衰竭。医生是这样对匆匆赶到的延龄解释着她父亲的疴情的。
  延龄不敢抬头看医生。如果操劳可以用斤两计算,她不知道这一辈子她加给父亲的到底有多重。
  今晚她值夜班——现在她是赌场的值班经理。当医院的第一个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吃晚饭。她对接电话的同事说,不要理他,老头子想我过去,什么话都编得出来。直到医院打来第三次电话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她驾着飞车赶到病房时,父亲的心跳已经异常衰弱。
  “阿爸,艾米在路上。你等一等,等一等啊。”延龄带着哭腔说。
  她看见阿爸的嘴唇突然抖了一抖,监视器上出现了一个尖峰。延龄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阿爸的嘴边,可是阿爸的这句话却没有说完。
  阿爸只说了两个字。
  阿爸说:“……木棉……”
  一九七一年二月一日晚十一时二十七分。这是医生在死亡记录这一栏里写下的时间。
  延龄看着护士把一条白床单盖上了阿爸的脸。她急切地呼唤着眼泪,眼泪却一次又一次地在唾手可得的地方弃她而去。沙漠啊,她想她的心是沙漠,存不下一点一滴的水。在她紧紧地揣成拳头的手里,还捏着一份剪报———她原想带过来给阿爸看的。
  报上说:


  今天是加拿大国家铁路公司的红色车厢日,因为来自红色中国的一支九人队伍乘坐头等厢,从蒙特利尔抵达首都渥太华。车厢外边的零下气温并没有丝毫减低这些人的热情,因为他们正穿透二十多年冷战期的坚冰,在渥太华的土地上寻找一个可以作为中国使馆的地点。面对跟中国建交的种种批评意见,特鲁多总理和他的内阁始终坚持己见。渥太华的市民很快将意识到,这批因为一个叫诺尔曼·白求恩的医生而对加拿大产生了朦胧友情的共产党人,不是明晨就要离开的观光客,他们将在这里长久地居住下来,成为渥太华一道永久的街景。

第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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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17 06: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众人给吓了一跳,就都围过来看墨斗。墨斗便开始掏裤腰带,一边掏,一边对六指说:“锦绣她阿妈,我也是不得已。这辈子对不住你的事,下辈子再补了。”
  墨斗从裤腰带里掏出来的,不是金戒指,而是一把手枪。墨斗把枪抵在区大头的头上,指头轻轻一扣,那颗头就开出了一朵红花。众人惊叫一声,飞快地闪了开来,也早溅着了一身的血。
  墨斗搂过还在簌簌发抖的怀乡,说仔你别怕,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好受了。他把枪抵在怀乡的心头,扣了扳机。怀乡的身子在他怀里抽搐了几下,便渐渐地软了下来。
  第三枪他给了锦绣。
  第四枪给了六指。
  最后一枪是给自己的。他算好了,这把枪里有五发子弹。可是他没想到,第五发子弹卡了壳。
  他把枪扔了,推开人群飞快地朝楼上跑去。
  震惊的人群渐渐醒了,开始追墨斗。墨斗老了,墨斗再快,也快不过人群。人群越来越近了,近得几乎踩着了墨斗的鞋跟。墨斗转身狠狠地踹了身后那个人一脚,然后飞身从窗户里跳了出去。
  在这以后很长的年月中,无论是方姓还是区姓的后人,都不愿再提起一九五二年的这个日子。连不小心在田埂上踩死一只鸡都要在菩萨面前跪拜半天的自勉村人,在那一天里竟一下子杀死了五口人,逼疯了两口,疯的是区氏和阿月。
  那天人们把死尸抬出来,草草地掩埋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进过这座碉楼。因为在刮风下雨的日子里,村人曾听见楼里有人哭泣。夜深人静时,也有人看见楼里突然亮起了灯。
  “鬼屋。”
  自勉村的人开始用这个新名字来称呼这座空楼。
  不仅没有人敢进出鬼屋,就连鬼屋旁边的地,也没有人敢租种。一年复一年,鬼屋和邻近的田,就渐渐变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

  公元一九六一年,卑诗省温哥华市

  艾米坐在车后座,听着妈妈把那辆蓝色的福特开得轰隆轰隆的,一路向比尔叔叔家狂奔。车老了,颠得厉害,颠得艾米的屁股上如同爬了一层虫蚁,麻痒难熬。
  这部车是别人送的。送车的人也许是比尔叔叔,也许是比尔叔叔前面的山姆叔叔,也许是和山姆叔叔一起的那个约瑟叔叔。与妈妈交往的叔叔很多,换来换去,艾米记不住。
  艾米是个五岁的女孩,高鼻梁,深眼窝,栗色头发,棕色眼睛,皮肤白得几乎接近于贫血孩童。假若不仔细看,很难在那张脸上看出任何黄种人的特征——这正是延龄要的样子。有时候延龄会定定地盯着艾米看,喃喃地说不要啊,千万不要变,妈咪就是喜欢你长的样子。
  延龄回到温哥华已经三年了,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去的十几年她到底去了哪里。回温哥华后她走马灯似的换了很多份工作,这几个月才在城外一个赌场当上了发牌员。赌场的工作是做一天长日班,再做一天长夜班,然后第三天休息。延龄做日班的时候,就把艾米带到赌场员工的托儿班。延龄上夜班的时候,艾米通常被放在某一个叔叔家里过夜,第二天妈妈下班后再来带她回家。艾米在很多叔叔家里住过,有时早上醒来,喊山姆叔叔,来的却是比尔叔叔。有时明明是约瑟叔叔给她煮的早饭,她却稀里糊涂地谢了路加叔叔。不过和所有的叔叔相比,比尔叔叔就算是呆在妈妈生活里最长久的一个了。
  车越来越颠,艾米屁股上的虫蚁爬得越来越凶。艾米看见前座里妈妈在放下镜子涂口红,她就忍不住把手伸进裙子里抓起了虫蚁。一下,两下,三下。第三下才抓了一半的时候,她就被发现了。
  艾米·史密斯!
  但凡妈妈连名带姓地叫她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果真,妈妈把口红盖子往后座一扔,不偏不倚地打在了她的手上。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有教养的女孩不该做哪几件事?”
  妈妈的英文,一着急就变得滑稽起来。当然,艾米还要过几年,才会懂得“滑稽”是个模糊说法。真正准确的说法是“有口音”。艾米还要过很多年才会明白,妈妈的“口音”和一段她宁愿永远忘记的童年记忆有关。
  “记、记得。”艾米说。
  “那你自己说说。”延龄喝道。
  “不能在人前,抠鼻子,挠痒痒。不能在人前,放屁。不能在人前,不掩嘴巴打喷嚏……”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做?”
  “可是,我没有,在人前……”
  “闭嘴!”延龄厉声打断了艾米的辩解,“坏习惯就是在人后养成的。”
  艾米闭了嘴。其实艾米还有话要说。艾米想问妈妈有教养的女孩,痒了怎么办?可是她不敢。因为她知道妈妈今天心情很坏。妈妈心情坏的时候,任何一句话都能叫她脸上的云下起雨来。
  艾米知道妈妈心情这么坏,是因为比尔叔叔。比尔叔叔原先说要在女王节的时候带妈妈去渥太华看荷兰空运过来的郁金香,可是女王节的前一天他却突然变卦不去了。而且,比尔叔叔已经三天没有给妈妈打电话了。
  “你比尔叔叔一定是病了。前次我们见他的时候,他就一直打喷嚏,对吗?”
  妈妈一次又一次地问她。第一次的时候,她说不对,比尔叔叔一点儿也没感冒。妈妈气得半天没有理她。后来她学乖了,妈妈再问她的时候,她就说比尔叔叔肯定是感冒了。妈妈的脸色一下子就亮了。只是,艾米不知道,为什么对妈妈来说,比尔叔叔生病是一件那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今天是比尔叔叔的生日,妈妈早就准备了一样礼物,要送给比尔叔叔。妈妈的礼物是一个打火机,做成一只鹰的样子。把鹰腿往两边轻轻一掰,鹰嘴里就会喷出一团火来。比尔叔叔抽的是古巴雪茄,满屋都是浓烈的烟味,熏得她几乎背过气去。妈妈把打火机放在一个镀银的盒子里,很考究地用金纸包装起来。
  “我们不要告诉比尔叔叔,给他一个惊喜。”妈妈说。
  可是艾米觉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不像是给人惊喜的样子——妈妈的脸上隐隐地有些担忧。
  “行了,行了,说你几句就哭丧着脸。待会儿见到比尔叔叔,记得要说什么?”妈妈从前座硬邦邦地甩过来一句话。
  “生日,快乐。”艾米咽回了堆在喉咙口的半团哭意。
  “还有呢?”
  “我们很、很想念你。”
  “还有呢?”
  “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
  妈妈突然不说话了,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从皮包里摸出一支烟来。妈妈的手抖得厉害,哆哆嗦嗦半天也点不着火。妈妈终于把一根烟抽完了,又用了一根烟的时间剪指甲。妈妈的碎指甲蚱蜢似的四下乱飞乱跳。从后座看过去,妈妈趴在方向盘上的身子很瘦,单薄的夏装底下两个肩胛骨高高鼓起如两把尖锐的刀。
  “艾米,你说,叫比尔叔叔做你爸爸,好不好?”妈妈问。
  妈妈的这个问题像一块飞石毫无防备地打中了艾米。艾米猜想妈妈希望她回答“好”,可是这个“好”字在她的舌尖上停留了很久,却迟迟未能滚下来。幸好妈妈并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妈妈径自把车发动起来,又轰隆轰隆地开回到了路上。
  妈妈牵着她走下车的时候,手还在颤颤地抖。妈妈把她推到门前,自己却靠着车门站着,又点起了一根烟。妈妈抽了第一口,就咳嗽了起来。咳嗽得很大声。梆,梆,梆,像啄木鸟在敲树干。
  妈妈忘了掩嘴。艾米想。
  艾米走上台阶,咚咚地敲门。敲了半天,门才开了,出来的却不是比尔叔叔,而是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真丝睡袍,像是刚刚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湿地滴着水。
  “蜜糖,有人找你。”女人懒洋洋地喊道。
  妈妈没有等到比尔叔叔出来,就扯着艾米上了车。当妈妈的车坦克似的从比尔叔叔的车道上轰隆外退时,艾米从后视镜里看到比尔叔叔穿着一件短裤追了出来。比尔叔叔甩着两只手,喊着一句什么话,可是这句话还没来得及送到妈妈耳边,就已经被风刮跑了。
  “你穿这件衣服,真好……”艾米的话才说了一半,就看见一道白光从车里飞出,咚的一声撞到比尔叔叔家门前的邮筒上,是那个包在金纸里的打火机。
  “狗屎,狗屎,狗屎!”
  妈妈的头发,一根一根竖了起来。妈妈的手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捶着方向盘。妈妈的车歪歪扭扭地在马路上飞着,一路都是朝她摁响的喇叭。
  “我知道,我就知道,他要的还是白妞。”
  艾米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不知道说哪一句。想了很久很久,艾米终于趴到妈妈的椅背上,轻轻地说:“妈妈,其实,我们可以不要爸爸的。”
  妈妈旺了一怔,突然笑了起来。妈妈的笑声很尖厉,艾米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过了一会儿,艾米才发现,原来妈妈是在哭。妈妈把鼻涕一把一把地抹了下来,随手甩在车窗上,车玻璃上便爬满了一条一条的鼻涕虫。妈妈忘了做,有教养的女人。艾米想。
  妈妈终于哭够了,平静了下来,继续开车。车在路上开了十几分钟,就拐进了一条破旧的街。艾米知道妈妈是在朝外公家走——每当陷落在前一个叔叔和后一个叔叔之间的空当里时,妈妈就会把她丢在外公家里。车果真停在了外公家门口。
  天很热,知了一声一声叫得很是聒噪。大老远地,就看见外公穿着汗衫短裤,跷着一条腿,摇着一把大蒲扇,坐在门前的雨檐下乘凉。
  “为了上帝的缘故,你能把腿放下来吗?”妈妈冲外公吼道。妈妈把艾米放下来,像放下一件提了很久已经提累了的物什。“明天早上我来接她。”
  妈妈连屋门也没进,就开车去了赌场。妈妈其实用不着那么早去上班,可是妈妈不想听外公问那些已经问过了许多遍的话。
  “艾米乖宝贝,晚上外公给你煮什么吃?”
  外公的英文很滑稽,比妈妈生气的时候说的英文还要滑稽。艾米刚见到外公的时候,一个字也听不懂。现在艾米听惯了,听不懂的地方她多少也能猜懂。
  “烤鸡翼。”艾米说。
  如果她不赶陕说出来,外公十有八九会给她喝皮蛋粥。她不明白外公为什么总是吃那种黑乎乎像在土里埋了很多年的蛋。她第一次看到外公把那样一块东西塞进嘴里的时候,她以为外公马上会倒在地上死去。可是外公没有。不仅没有死,外公还张开两排黑乎乎的牙齿对她笑。
  “那好,外公给你切鸡翼。”外公就进了屋。
  其实艾米一直在暗暗盼望外公能快点走开,因为外公坐过的椅子上,常常能找到几个散钱,那是从外公的裤兜里滚落出来的。可是今天艾米的运气不佳,艾米只找到了两分钱。不过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两个铜板放进了贴身的衣兜。
  天还很亮,日头照得街上的树发白,冰淇淋的车奏着叮咚的音乐从远处开过,却没有在这条街停下。从现在到太阳落山,再到上床睡觉,中间还有很长的时间。她该拿什么来填满那些数也数不清的钟点?她为什么不能有一个姐姐,或是一个妹妹,或是一个哥哥,最不济,一个弟弟也行,和她一起把这些无聊的时光,打成一小片一小片她可以数得过来的碎片呢?她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一样有一个固定的住处,认识几个邻居的孩子,在这个太阳迟迟不肯落山的傍晚,到街上一起骑自行车、跳绳,或者疯跑呢?
  “艾米乖宝贝,快来吃叉烧包。”外公在屋里叫她。
  又是叉烧包。每一次来,外公都给她吃叉烧包。那种黏糊糊的红色肉块,还没落到肚子里,就已经开始往上泛了。有一次她问过妈妈,为什么外公家里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呢?妈妈说因为外公是中国人。艾米说外公是中国人,那我们也是中国人吗?艾米不懂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叫妈妈傻了很久。半晌,妈妈才说:“你不是中国人。”艾米想问那妈妈你呢?你是中国人吗?可是艾米没敢问,因为妈妈的脸色很难看。
  艾米走进屋里,外公在叮咣叮咣地切鸡。外公切鸡的声音惊天动地,砧板在他的刀下哭哭啼啼。艾米的脸上溅着了一样湿乎乎的东西,拿手一抹,抹下一块血淋淋的碎骨头。外公把手在汗衫上擦了擦,撕了半个叉烧包给艾米:“先垫个底,吃饭还得—会儿。”
  艾米差一点要呕吐出来,摇摇头,说不饿,外公也不勉强她,将半个叉烧包一口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挥挥手,说玩去吧,鸡熟了叫你。
  玩?什么?哪里?艾米看着窗外依旧白亮的太阳,心里涌上一阵哀伤。
  泰德熊。艾米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绒毛熊。这是她唯一的玩具,是妈妈的某一个叔叔在某—个圣诞节的时候送给她的,上回落在外公家里,一直没有找回来。
  艾米在楼下翻遍了每个角落,没有找着,就上楼去了。楼上的两个租客都上班,锁着门,只有外公的屋开着门。艾米进了外公的屋,把外公的被子枕头都掀开来找了一遍,还是没有。这时艾米看见屋尽里的那个角落里,摆着一张梯子。她知道这是一张通往阁楼的梯子。也许,外公把她的泰德熊放到阁楼去了。于是艾米爬着梯子上了阁楼。
  阁楼上边有个小天窗,太阳透过天窗扔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斑块,一切比她想象得明亮了很多。阁楼大概很久没有人上去过了,一股霉味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忘了掩嘴。幸好妈妈没在。艾米用手撕裂了一张又一张的蜘蛛网,终于爬进了阁楼的纵深之处。
  阁楼里其实没有几样东西。靠天窗的角落里有一卷纸,纸旁边有一个布包。艾米打开布包,太阳的光斑里就飞扬起许多闪闪烁烁的尘粒。布包里是一沓照片。照片很旧了,所有的颜色已经被年岁吃尽,只留下一片朦朦胧胧的黄。有几张已经相互粘连了,艾米轻轻一揭,就揭下了半张脸。
  最上头的一张,是在室内照的。两个中年男女,女的穿着一件绣满了花朵的斜襟布袄,男的穿了一件有些像女人的连衣裙的长衫,左手抱着一个礼帽,右手拄着一根手杖。第二张是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各人骑着一辆样式旧的自行车。第三张是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站在河边,背景是一丛枝叶阔大的树。阳光很强烈,女人的脸在阳光里一片雪白,看得清的只是一个灿烂的笑。
  这些人,这些衣装,这些景物,都是艾米从来没有见过的。艾米一张一张地看下去,渐渐地,就忘了她的泰德熊。翻到中间的时候,艾米终于在一张照片里认出了两个人,是她的外公和妈妈。
  外公叫了好几回吃饭,艾米才下了楼。外公看见她一脸都是灰尘,吓了一跳,说你上哪儿淘气去了?外公给艾米擦了脸,便给艾米舀饭。艾米咬了一块鸡腿,就不吃了,怔怔的,问外公那些人是谁?外公没听明白,说谁是谁?艾米说照片,阁楼上那些照片。外公听了就笑,说你原来上那儿翻腾去了。那都是你的长辈,你太外公、太外婆,你外婆,你姑婆,还有你小外公、小外婆。
  艾米问太外公是谁?外公说太外公就是外公的爸爸。艾米又问外公为什么还分大小?外公说小外公就是外公的弟弟。
  外公见艾米听得一头雾水,就去拿了一张纸,一杆笔,在纸上画了一棵树。外公在树底下写了几个字“中国,广东”。又指着树干说,这就是外公的爸爸妈妈。然后又在树干上画出了三个枝头,说这条枝是外公我,这条枝是外公的弟弟,你的小外公。这条枝是外公的妹妹,你的姑婆。然后又在第一条枝上画出了另外一条小枝,说这是外公的女儿,你的妈妈。艾米接过笔,在那条小枝上又画了一条更小的枝,说这是我,艾米。外公一脸的皱纹水一样地游动起来,说谁比得上我家艾米聪明?
  艾米得意起来,又生出了许多新问题。“他们在哪里,这些树枝?”艾米问。
  外公说有的死了,有的住在中国,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了。艾米问中国在哪里?外公说很远,隔着一个很大的洋。艾米说“维多利亚女王号”开得过去吗?“维多利亚女王号”是一艘渡轮,是从温哥华开往维多利亚岛的,艾米跟着妈妈坐过一回。外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十个“维多利亚女王”也开不到。
  艾米丧了气,就继续咬她那块才咬了几口的鸡腿。还没把鸡腿吃完,她又有了新的问题。“外公为什么你是中国人,我不是?”
  外公说谁说你不是?你起码有一半是中国人。艾米说为什么你说我是,妈妈却说我不是?为什么我只有一半是?另外一半呢?
  外公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被撞开了,妈妈拎着两包食品进了屋。“停电,不上班,都打发回家了。”妈妈对外公说。
  外公赶紧找了副干净的碗筷,舀了碗鸡汤给妈妈。“你坐下来,陪艾米吃。她也没吃多少。”
  妈妈在饭桌上坐下来吃饭,顺便把那张纸扯过来放鸡骨头,就看见了纸上的画和画上的字。妈妈的脸上哗地扯过一片大阴云,把碗哐啷一声扔了,饭粒溅了一桌。
  “阿爸我说了多少回,不要跟艾米说那些破事。”
  外公也扔了碗,说你骗她还能骗多久?她迟早得知道她祖宗是谁。你不认你祖宗,到时候看谁保佑你吧。
  延龄扯过艾米就往外走,开了车门把艾米塞进去。“我的祖宗哪天也没保佑过我。我做中国人,吃了一辈子亏。总不能让艾米,还接着吃亏。”延龄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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