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九月十八日那天,天色像国人的脸色一样,阴云密布。
下午三点,毛主席的追悼会,要在台山人民广场举行,与全国同步。
午后,在间歇的微雨中,台城各组织单位职工干部,抬着大花圈和巨幅黑底白字的横额,浩浩荡荡,绕台城街头缓慢地游行。
从来的游行,都是要么打锣打鼓载歌载舞,要么彩旗招展口号震天,如此鸦雀无声的游行,可谓史无前例。
工艺厂的队伍,由Z书记带领,人人神情肃穆,几位彪形大汉抬着大花圈。我们不是彪形大汉,跟随在花圈后面,亦步亦趋,默不作声。
行进到台西路,走到前头的 Z书记突然回过头来,双眼盯着花圈打转,最后更伸出手指头,一、二、三、四地数起数来。
因队伍仍在行进中, Z书记一边数,一边回头看路,以致一连数了几圈,也没数完。
纳闷,不知他在数什么。
恰在此时,前面有人跑过来,通知Z书记到前面去,于是,Z书记随来人匆匆走了。
与我并肩而行的麦师傅,这时突然加快脚步,绕到花圈前面,双眼向Z书记看过的地方扫了一圈。
奇怪,这花圈有什么特别之处可引人青睐?正自纳闷,说时迟,那时快,忽见麦师傅伸出手,不到一秒钟的工夫,便扯下了一片花瓣,迅速塞进衣袋里,动作之快,连抬花圈的几位彪形大汉都没察觉。
好敏捷的身手!但见麦师傅神色泰然,若无其事地放慢了脚步,走出十来步远后,趁人不备,再一伸手,那一片花瓣已被扔进了新华书店门外的垃圾筒。这一幕,除了我们几人,就真的只有天知地知了。
马明辉大惑不解,不知道为什么麦师傅要把花瓣撕掉。
麦师傅看出他的疑惑,瞅空凑近马明辉的耳朵小声说,你做了十二块花瓣。
马明辉的脸唰一下就白了!因为这向日葵花是他做的。
十二瓣的向日葵有何不妥?如今说出来是笑话,当年可是犯天条!
因为国民党党徽也是十二瓣!罪名可以是象征“国民党复辟”。文革中不知有几多人栽在这个数字上了。
Z书记很快回来了,居然还记着刚才没数完的数,只见他伸出指头,又数了起来。接下来,我们看到了一个失望又疑惑的表情。
只见他伸手在被撕掉一瓣的空隙处,再三摸索,双眼在面前几人的脸上来回扫视,一边还嘀嘀咕咕,口中念念有词。
实在也是可疑,向日葵被撕掉了一瓣,看上去肯定有痕迹。
来到人民广场,追悼会还没开始,Z书记指着花圈被撕掉的缺口,十分严肃地质问几位抬花圈的大汉:“为什么这里不见了一瓣?”众人摇头。
马明辉听到了Z书记的话,脸色惨白,死定了,那是他做的,若Z书记问到他,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不善撒谎,若实话实说,不但出卖了麦师傅,更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做了十二瓣的向日葵。
Z书记穷追不舍:“是不是有人撕掉了一瓣?”眼睛像猎鹰一样,向众人扫视。
知道事态严重了,没人敢吭声。此时此刻,也没人相信有谁吃了豹子胆,竟会众目睽睽之下撕毁悼念毛主席的花圈!
幸好,当时看到的人不多,若其中有人道出真相,麦师傅肯定难逃一劫了。因为文革之初,麦师傅已被戴上过“现行反革命”的帽子,而今又撕花圈,必然罪加一等!
Z书记虽有超强的阶级斗争意识,但可惜我们的觉悟都太低了,不想作揭发反革命的革命派,没给Z书记一个邀功的机会。
正在僵持之间,一声凄厉的汽笛,划破阴暗的天空,压抑住了地球上所有的杂音,追悼会开始了。全体肃立,Z书记此时也只好勉强低下头来。
当晚,工艺厂照例开会。会上,Z书记率先化悲痛为力量,在讲台上大讲阶级斗争,声言追查黑手。只可惜,几位车间主任的发言,都没有领会他的讲话精神,大家只对花姑哭倒在追悼会上的事迹津津乐道,纷纷表示要学习花姑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竟完全无人意识到阶级斗争的严重性!
Z书记只有徒叹无奈了,那一天,众人皆醉他独醒啊!
(莫问Z书记是谁,恕本文在此匿名,敬请工友们见谅。工艺厂工友应知,彼Z书记并非指受我们爱戴的陈权兆、伍瑞宗和伍俊惠等工艺厂老书记。况彼年代整人成风,整人的人也被人整,风吹浪打,都不过是潮流使然。本文旧事重提,也只是想让大家回顾一下那个有点荒唐的年代,并无指责上级领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