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一声兰花花 剪一个兰花花 没想到,一低头,低吼的歌声竟从他身体冲出。而我,只说了句,“想听秦腔”。 听不清唱什么,只有那压抑得近乎嘶哑的旋律,在寒风中翻滚。抬头,想看清楚他的脸、唱歌的脸,可是,只看到略显花白的头顶,他坐在那,离我约两米距离,双手还在慢慢整理摊位上的东西,而歌声,不可思议的歌声,却从这个看上去漫不经心的人身上,吼出来。 实话说,这场面有点尴尬,他是摊主,我是顾客;他是演员,我是观众;他是男人而我是女人。旁边,他的婆姨正在忙碌,似乎完全不关心我和他之间说什么。 让你妻子也一起唱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 他停下来,抬头了,看定我说,秦腔在这里唱不好,你喜欢听,我唱个兰花花。 兰花花? 他递过一个红色小本,是《陕西剪纸艺术》,翻开第一面说,“兰花花”。兰花花坐在炕上,一手拿着绣花绷子,另一手正往头上蹭绣花针。纤巧秀丽,若有所思,神情含羞,胸前的肚兜勾勒出健美的身段…… “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格英英的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咯噔一下,一股酸涩从心底冒出。这声音饱含太多的酸楚,太多的绝望,让人觉得快要淌出来,却偏又慢悠悠,宛转,再宛转,似乎有意拉长那些酸酸的、苦苦的味道,一点点咀嚼,一点点过滤,然后,轻轻张口,从心里放出来,放到寒风里,飘呀,飘呀。 不敢从剪纸本上抬头,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 “你要死来你早早的死,前晌你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他还在唱,浓浓的鼻音夹杂在尖冽的嗓音里,有一种决绝的伤感。 这是市场,摊位一个接一个,经营干果的占大部分,红枣、葡萄干、杏干、松子、葵花子,红黄紫黑,各种颜色在夜灯里默默伺候。只有这个人的摊位,全都是陕西剪纸,以红色居多,也有一些绿的、黑的、紫红的、深黄的,更有一些五彩,都做成各种形式的装饰画,中堂形式,斗方形式。相比之下,我的兴趣放在那些小画册上。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每一页是一幅小剪纸,白色托底,红色线条,简约稚拙,明快,热情。 不过,这些剪纸虽好看,却远达不到精美,更没有我所希望的散发出神秘而超凡的艺术力量。站在他的摊位前,听他低吟兰花花,我开始走神了,想起另一个兰花花。 这个兰花花,自称“剪花娘子”,在陕北的黄土窑洞里剪了一辈子“花(剪纸)”,是我国第一位被联合国命名为“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的剪纸大师。知道她,是阅读了六哥编的《读库》后,书中仅有的几幅彩色插图,就是剪花娘子的作品,色彩斑斓,构图奇特,节奏诡异。那时看了又看,欢喜得不得了,似乎走进童话世界,唯美,极乐,灿烂,安宁而温馨。锐气没有了,芥蒂消散了,寂寞重回缤纷的树上,心事曝光在温暖的阳光里,忧伤?忧伤是剪花娘子手上的剪刀,轻轻一剪,经断纬碎。于是,心底一片澄明。 用剪花娘子的作品,对照眼前的“花”,显然过于理想和浪漫,我在心里轻轻叹息。他似乎觉察我的想法,歌声停下来了,问,你喜欢哪些剪纸? 今晚的风很大,我穿着羽绒大衣,围着长围巾,还在寒风中哆嗦发抖,在几本小册子中看来看去,拿不定主意。因为剪花娘子的铺垫,这些流水线出来的剪纸,怎能叫我喜爱呢? “我见到我的情哥哥哟,有说不完的话,咱们两个死活哟,常在一搭”,他又唱起来了,歌声仍拉得那么长,尤其在最后,低吟中来个高亢的下滑,出其不意,把人的心重重一抖,宛转得叫人心碎。 这次,我决心看清楚他唱歌的脸。 很失望,他还是低着头,外形完全波澜不惊,甚至没有一点身体语言表示正在唱歌。这样凄丽的歌声,怎么可以从他身上、从这个被黑色冬衣掩盖着的笨拙的身体里淌出来?兰花花本是女子叙事曲子,现在,这个黄土喂哺出来的汉子,以一种温柔得近似熔化的嗓音,把兰花花慢慢地,雕刻成令人怀想的女子,也把自己的深情,渐渐地堆砌放大。冷得我受不了,很想离开,可在他的歌声里,却走不动。一直忙碌着的他的婆姨,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我突然起了一种冲动,她,是他当年的兰花花吗? 终究不敢冒昧。 我是个缺乏发问能力的人,恐防不恰当的话,打破此刻的和谐,只好默默地,在他的歌声中百般询问,千般怀疑。 寒风把歌声一点点抽去,就象空气中的水分,几乎蒸发殆尽,剩下的,是干巴巴的空间。我和他之间,隔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剪纸,这些“花”,让凛冽的空间有了一丝暖色。想象兰花花和情哥哥逝去的欢愉和苦痛,再看眼前,也许,他的婆姨不是当年的兰花花,但现在的他们,不也在相濡以沫吗? 要离开了,他抬起头,沟壑纵横的脸,竟不动声色,仿佛从没唱过哼过。生活打磨出来的沉默,只能在歌声里放纵吧?我似乎明白了,秦腔为何要吼,他的兰花花,想必早已吼在黄土高坡上,蓝天白云下,此刻,只能算余音袅袅。这个袅袅,于我,却是绕梁三日。 下一个顾客,是否也能听到他的歌声呢?![](http://img3.tianyablog.com/Photo/2006/12/7/2399654_2069281.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