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终生受用的古祠 ——记我的课室
40年前,我们68位学生拿着课本走进一座古祠堂,开始读高中。小学戴上初中乃至高中的帽子,那时被称作一项“文化大革命最新成果”,尽管和土法炼钢,放高产卫星一般,名不副实。可是,这座我们就读了两年的古祠,教我们受用终生。 古祠堂名叫“德润祖”,是乡亲为了纪念横水刘氏第X代祖先而建的。它位于水步乔庆乡中闸坊和莲园村这两个村子的结合部,坐落在乔庆学校里面,一直被弃置。它的前部,被邻近生产队拿来当打禾场,后部分拿来储存稻草。高中班开办时,报名的太多,一般课室容纳不下,只好动用这个庞大的古老建筑。 于是,我们有了独特的学习环境。上课时听到地上蟋蟀不知趣的鸣叫。我们埋头做作业时,靠窗口的女生惊呼,大家掉头看,是勇敢的麻雀群冲进来啄天井上残留的谷子。在前院,村人有时拴上一二头水牛,我们齐声念毛主席语录时,它们以哞哞的叫声呼应。我那时喜欢绘画,对青砖墙壁上方的古老壁画最是着迷,不说龙凤吉祥的图案,单是一个个取自古典名著或传说的故事,什么“桃园结义”,什么“八仙过海”,什么“蟠桃献寿”,就教我十分向往,逢到乏味的课,我不看黑板上的化学方程式和英语单词,专心盯着房梁下的彩图,一幅幅地临摹起来。下了课,我会把作品送给哥们,显摆显摆。 班主任华老师原来是知青,才22岁。开课第一天,来自西头坊的英啟和钖強,要给刚执教鞭的老师一个下马威,从《康熙词海》里照抄下几十个非常冷僻的字,装作毕恭毕敬地请老师解释。他们满以为老师下不了台,一定涨红了脸,他们要的就是这戏剧性效果。想不到班主任拿着纸片看一遍后,老老实实地回答:“绝大多数字不认识,我回去查过字典再告诉你们。” 我们这一群,因时代的原因,都没有升上大学。古祠堂就是“最高学府”,这两年高中,虽然教科书充塞文革的暴力语言,师生也因为劳动多,批判大会多,难得专心于教与学,质量大成问题,但我们的人生,论正规教育,就到此为止。古祠堂所灌输给我们的,在30多年以后回想,仍旧觉得受用无穷。 以自己论,是学校《五七战报》的总编辑,全校的稿件,从采集,编排到刻蜡板、油印,都是我一手完成的,每次拿着飘墨香的《战报》,好像年轻的父抱着初生的婴儿。至于我们这以“青春”为标志的特殊班级,在那贫困和缺乏希望的年代,也凭得之极为不易的精神养料,成长起来。到今天,我们忘记了多如牛毛的标语口号、一味高昂的样板戏,但是,古祠堂里青春男女的欢声笑语,在歌咏比赛中夺冠的《欧阳海之歌》大合唱,广海和江门之游,大牛山的露营,仍旧铭刻在心灵深处。共处的两年,使全班成了极为友爱的集体。毕业以后,好客且经济基础好的同学,轮流在村里举办惜别会,邀请老师和同学在汽灯下吃晚饭。有一回聚餐结束,同学们在一起谈话,不忍分手,直到北斗西斜。到最后,一群女生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声震黎明前的田垌。 2008年底,我这个告别家园二十多年的游子,从澳洲回到家乡,特地骑单车,从水步出发,经过横水旧村,到了昔日教室的的遗址,古祠早已拆去,平地上长着茂密的野草,斜阳下,又传来水牛的哞声。我独自徘徊,久久不去。回去以后,我给昔日的班主任写信: 当我噙着泪水给您发出有血有泪的人生回忆录时,思绪马上回到四十年前的古祠堂,刻骨铭心的是师生情。您手中的粉笔,使我懂得做人要保持洁白之身。古祠里每一堂课,每一首歌,每一道方程式,是我生命中的每一座桥,每一盞灯,每一级梯石。我记得,毕业时您激情朗诵用真情写的《分别时的歌》,离情弥漫在古祠堂。您告诉我,写诗只要押基本的韵就可以,重要的是“有情”,生活何曾不是这样?“心中富有”已成我人生的座右铭---- 有了古祠堂,我们才有以后的人生——艰难,然而坚强;困顿,然而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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