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城 七五年春夏之交的某日,出勤刚回来,就有大队干部委托放学回来的小学生通知我,说公社来人了,在大王山等我。 真是稀奇事,公社怎会有人来找我?带着满腹疑团,撒开两条泥腿,急匆匆跑步来到大队部所在地大王山。冲入大队部,见到支书正与一位面目慈祥的中年人在谈话。经介绍,才知道他不是公社来的,而是县物资局来的一位姓余的人事干部。 原来物资局正在招收仓库管理员,招工名额中有我。余同志是来搞政审的。 没说上几句话,余同志就告辞了。天色已晚,山区交通不便,到最近的公共汽车上落站上泽支路口,要步行走四、五公里山路,而且,台山汽车站来往的班车,每天才不过三几趟而已。不过,余同志是先到公社,借了一辆破单车,骑行八、九公里山路来的,现在连饭也没人留他吃,就要再骑八、九公里山路回去公社还车,真够辛苦的! 既兴奋又忐忑,当了五年农民,本已死心塌地要一辈子扎根农村了,招工回城的机会竟会轮得到我! 一定是知青办的推荐了,公社知青办的钟新房主任,样貌与周总理有几分相似,既威严又仁慈,几次开知青会,都对知青的生活极表关怀,对我这种“黑七类”背景的人,完全没有歧视,他可算是我当知青以来,难得遇到的好干部之一。 时值邓小平二次复出,又招生,又招工,一些“表现好”的知青们都跃跃欲试,传闻有些认识的人真的上了大学、进了工厂了,自己只有羡慕的份,虽然也存有点幻想,但哪敢抱多大的希望,因为尽管平日很拼命地奋发向上,争取有好的表现,但是, 回想这几年,我曾因未经请假去趁圩,被支书在大会上点名批判不安心接受再教育;曾因看“毒草”书籍,被开除出基干民兵队伍;曾想报名参军,被揭发隐瞒黑七类子女身份异想天开;曾申请入团,说我思想没改造好……这回招工政审的政治表现一项,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障碍,因为大队党支书对余同志说的话,直接关系我的命运!莫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知道今天支书说了我什么不是。 fficeffice" /> 等消息等了几个月,等得心急,花八分钱邮票,偷偷给余同志写了一信,居然很快就收到了回信。算是意料之中事吧,得知被录取的不是我,他们招收的管仓员已经在上班了。 已不是第一次失望,看完信,抬头望着门外的青山,茫然了很久,最后自我安慰说,没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打从文革开始,我就一路倒运,好事几乎从来与我无缘,逆来顺受已成习惯。不过,余同志的信写得非常委婉,语重心长,讲了很多人生道理。虽是一面之缘,他却愿意花时间给我这个本来可以完全不予理睬的人写一封长信,令我感激不尽! 看过余同志的信,有茅塞顿开之感,之后,我表现得更加卖力,或可说,是有点蓄意在“伪装积极”了。 其实经过几年磨练,我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变得与农村人无异,除了个别干部仍对我“另眼相看”外,其他阶级斗争意识薄弱的贫下中农乡亲们,早已经把我看作自己人了。老实巴交、没什么文化的生产队长,近日还在一次社员大会上郑重宣布,因为我表现好,把我的成份改为贫农,令我啼笑皆非。 其实我的家庭成份本来就是工人,解放时划定的,因为那时我的父亲就是工人。若不是文革时遭人揭发,我们还是“响当当”的呢。怪只怪我父亲抗战之初即为赴国难,“错”投入国民党的抗战部队,七年多的南征北讨,到抗战胜利,即解甲回乡了,虽没跟共产党的部队打过一天仗,也被打成“历史反革命”,有冤无路诉,只有自认倒霉。由于成份不可以说改就改,我们仍勉为其难地保留着工人成份。 当时全国正在贯彻“三项指示为纲”,邓小平开始了“大复辟”。乘着 “普及大寨县”的东风,我与村里几位热心的中学毕业生,组织了一支青年突击队。我有自知之明,并没担当青年突击队的任何职务(正副队长都由村中贫下中农的子女担任),不过,青年突击队从筹备成立以至所有活动,基本上是让我来组织、策划和安排的,他们太相信我了。 为了成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毫无保留地付出了满腔的热情。每天出勤回来,连脚都未洗就开始出墙报。墙报是每日一期的,有报道,有诗歌,还有图画。晚上,我还在识字扫盲班教写字、教唱歌。另外还与另一位部队文工团出身的知青一起,组织了一个文艺宣传队,自己编剧本、作曲填词。美术和音乐都是我从小的爱好,此时算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了。 这时候,已没人说我表现不好了,潜意识里,我也觉得自己真是贫下中农了。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一天,大队干部拿来一张二轻局的招工表格让我填写。再没有上次的兴奋,青年突击队的事情令我过的非常充实,似乎也不那么急要回城了,心想招不招工都无所谓,做农民也不觉得是很差的事嘛。漫不经心地填好这张表之后,送到大队部,交给工作队。 其时,大队部已经由路线教育工作队进驻了,干部们基本上靠边站,工作队的权力凌驾于大队党支部之上。我的表格交给了工作队,政治表现那一栏,要靠他们来填写。 进驻我村的两位队员,一位是县计委的老黄,他是工作队的副队长,一位心地善良的刚解放出来的老干部。另一位C君,则是来自某公社的乡村小学教师,其人不知何故,左得要命。 这C君一来到就看我不顺眼了,也许就他看穿了我在伪装积极。 我们每晚在村里排练节目,他就每晚老远摸黑下村,来到我们排练节目的大粮仓,借口来指导工作,一会儿说这句不是这样唱,一会儿说那个字抄错了。他不知道,我教的那些歌曲都是我的原创。大家都被他弄得很不自在,碍着他是工作队,不敢得罪他而已。后来才知道,他是看上了宣传队中一位美女,为了表现自己,才不懂装懂,弄出许多笑话。偏偏那位美女对他却敬而远之,令他心理很不平衡,以为我从中作梗,由是变本加厉,对我诸多挑剔,百般刁难。 那政审意见如果由他执笔,肯定没好话,前程必定栽在他手上。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已为我罗列了一大堆莫须有罪名,幸好老黄是副组长,据理力争,没让他有机会在政审表上把我写得很坏。 回城通知是老黄交给我的,通知我在二月十日前往二轻局报到。 与同捞同煲多年,仍未有名额招工回城的知青彭建青夫妇告别;与村中父老,及一群曾并肩奋斗的青年突击队员们告别;与我的破泥砖屋和三分自留地告别。依依不舍,真有说不尽的留恋!从十六岁到廿二岁,这段人生最多情的青春岁月,我给了这个小山村! 七六年二月八日是星期天,早上下了一场小雨,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给我送行。不再见六年前初来时感觉到的鄙夷的、令我心灰意冷的眼光。 村中好友明活、美素和珠英三人,抽空专程来送我回城。他们每人一辆单车,载上我不多的行李,两个小时的车程,终于回到了台城,回到了父母亲的身边。 与六年前来的时候相比,我的身家,仅多了一副松木床板,还有一张父亲帮我用肥皂箱和竹子钉成的小书桌。 我们来到革命照相馆,四人拍了一张大合照作留念。这张照片,见证了我在水深火热的青春年代,拥有的真挚友谊。 我原本以为,自己很想离开农村,但到了真要离开时,竟是那样地留恋。更想不到,直到卅多年后的如今,我还有一半的乡梦,依然缠绕在那里。 怀念,我的第二故乡,台山端芬竹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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