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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震醒了的乡愁(二):童年的安县花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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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6-3 00:26:3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送交者: 彭发朦 于 2008-06-02


从前填简历,籍贯这一栏写的是四川安县。别人就会问,安县人啊?我一般会含糊其辞地笑笑。其实我并非在那儿出生,但是安县花荄镇应该算我的故乡吧。明末清初从福建迁入起,父亲的家族就一直在花荄繁衍。父亲成人后离开了四川,可我的童年仍有两段数年是在花荄度过的。记忆里的花荄只有垂直交叉的两条街:南北方向,一段叫大北街俗称上街子,一段叫大南街俗称下街子;东西方向,记得一段叫解放路,一段叫广元路。镇东是蜿蜒而下的安昌河,其中的曙光堰一段是镇里孩子夏天游泳戏水之处。镇西有条不知其名的小河沟弯弯曲曲的淌过,岸边的杨柳树是我们粘蜻蜓抓金龟子的好地方。

爷爷去世后,奶奶带着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祖祖从当时安县城关的安昌镇搬回了花荄。祖祖第一次把我带回花荄时,我还不记事,听说那阵我们住在大北街。等我第二次回花荄上小学时,家已经搬到了大南街了。大南街的房子是四川小镇上很典型的那种。当街是木板墙,门板是很容易卸下来的。过一阵就要在门轴处滴一滴清油,要不晚上开关门吱吱嘎嘎地特别响。屋子里的地面比街上要矮一截,还是原生态的泥巴地。墙是篾条编的,外面糊了一层三合泥之类的东西。房子后面是灶房,烧柴。出灶房有一小院,远处靠院墙是茅坑。茅草房顶盖于其上,可以避雨。夏日的夜晚,我会搬把竹椅坐在小院里乘凉,听奶奶或祖祖讲些陈年旧话。院里有虫鸣如歌,院外时有蛙声一片。偶尔抬头望天,有些日子里月光如水,有些日子里星星眨眼。其实茅房就在几步以外,记忆里却并无恼人的异味,可见记忆是有选择性的。

茅房边有小门,出去有一小片无主的荒地。有一年学校号召大家种蓖麻,我把那块荒地全撒了蓖麻种。后来就起了一片青纱帐,感觉像小画书里抗日战争时的华北平原。蓖麻青纱帐中自然没有鬼子可打,但是我和几个小朋友依然可以躲在里面,偷偷抽了人生的第一口香烟。记得那烟闻上去很香,一口下去又苦又呛,从此我对它到没了兴趣。再往外,就是生产队的菜地了。菜地中央,有棵无主的歪脖子桃树。每年我都盼着那棵桃树结果,可每次那又苦又涩又小的毛桃都很让人失望,但是下一年还会继续盼望。菜地后面,就是水田。春天时田里注满了水,黄黄地一片汪洋。到插秧的时候,农民们都来了,人声嘈杂。我喜欢站在那棵桃树下看农民们插秧,秧苗一捆捆地甩到水田里,再一把一把地插到泥里,转眼就翠绿成行。傍晚收了工,没有了农民们的水田静悄悄的,听得见春风拂过的耳语。风过处,秧苗摇弋,水中起了串串涟漪。

我家对门就是花荄粮站,哪里是我童年的乐园。七十年代初的小镇上,粮站里有两样代表现代化的东西。其一为电话,其二是电视。那电话在一间大办公室里,与平原游击队里小鬼子松井用的那种挺象的。我们一帮小学生,在一两个中学生的带领下,时常会摸到没人的办公室里,偷偷地给绵阳啥地方打一个电话,“问候”一下不知其名的谁谁谁的母亲,然后放下电话大笑逃去。电视机当然是那种电子管黑白的,还需要在旁边的小楼上架着鱼骨天线朝绵阳的方向使劲地对准,然后才能看到清晰的图像。尽管只是黑白的,一旦天气不好还会一片雪花,那电视机却是大南街所有小孩的最爱,因为它是内陆深处的小镇唯一可以窥探外面世界的小窗口。电视节目一周只有一两晚上有,其余的时间就要靠别的事情来打发了。粮站顶里面沿围墙边有条一米多宽的水沟,水沟与围墙之间长满灌木。我们一帮小孩,不知道在那灌木丛中消磨了多少没有学校的日子。在树林里,就一定要做绿林好汉。那年月,还没听过罗宾汉,也没读过水浒传。英雄排座次时,只好从座山雕开始,有八大金刚,还有威虎山老九,最后当然要有匪兵甲乙丙丁众喽罗前呼后拥。我们有时也会溜到无人无粮的空仓库房里,用米口袋围起麻袋城堡。众匪帮从留下的狗洞爬进城,围坐一圈,中间会点一支从那家的抽屉里偷来的蜡烛。就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大家轮流讲几个妖魔鬼怪的故事,分吃一个桔子或几片饼干。

出家门往南没几步就是花荄小学,我在那儿上到三年级。花荄小学民国时就有的,刚解放时我家一亲戚还在那儿做过一任校长。小学当街是雪白的粉墙,进门有两棵樱桃树。樱桃时节,记得放学后我会与同学摸回学校去偷吃。学校的房子都是粉墙黛瓦的平房,樱桃树后那一排房子是老师的办公室,与其它三面的教室围成了一个大院子,我们班的教室在左手边。院子是我们课间休息和做课间操的地方,中间有棵百年以上的皂角树。树上是鸟儿的天堂,年代太久远,我已经记不得有些什么鸟了。印象很深的是,不经意间,总有鸟屎落下,直击在树下玩耍的小孩的头上。算不算醍醐灌顶不得而知,中头彩的孩子在同伴的一片哄笑声中,会一溜烟跑到学校厨房外井边的石板水槽旁,舀瓢水把头上的脏东西冲掉。后来在美国,知到落下的鸟屎叫bird drop,倒也形象得很。皂角树下有口枯井,石板井盖把井口掩了一半。有一次在井边玩,我不留神失足掉了进去,幸亏手快,挂在那半边井盖沿上。晃晃悠悠地踩着鹅卵石砌的井壁爬出来,从此有点恐高症。有年夏天,冰雹雷雨狂袭花荄,拦腰断了那棵皂角树。大树倒下压在我们这排平房上,好几间教室掉下的碎瓦,砸伤学生无数。我们班比较幸运,教室刚好在灾区外面。

我们那排平房后面,有个大操场,可以踢足球,也可以开运动会。边上还有个大礼堂,开学典礼,儿童节汇演,偶尔的忆苦思甜,都在里面发生。大礼堂后面有个围墙围住的大园子,平常门是锁住的。园子里面有参天古木,还有果树无数。我们对那园子无限向往,学校却不让大家进去。晚上小朋友们想偷偷翻墙进去吧,清冷的月光下,看里面阴森森的有点怕人,只好作罢。我至今也不明白那大园子里的究竟,深以为憾。右边那排平房后面,还有一排房子,是五年级学生的教室。两排教室间,有一块五年级学生学农的试验田。记得他们种的是麦子,收成后会磨成面粉。有一年“六一”儿童节,学校厨房用那面粉做了白面馒头,小学生们一人两个,大家都觉得相当好吃。

在花荄小学那几年,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算术语文不说,美术和常识也很好,就是音乐差点,天生的五音不全。可是一年级开始组建红小兵时,让我体验了人生的第一次挫折感。老师要大家写申请,我不但自己写,还帮几个朋友写了。后来宣布时,我的那些朋友都榜上有名,我却名落孙山。我们家从前在花荄是大家族,到爷爷那辈家道已经中落。但解放前爷爷四兄弟名下还有些水田,所以我成了地主子女的子女,有混入革命队伍的嫌疑。后来回到父母身边,才发现我遭了不白之冤。家庭成分那一栏,我该填的是“干部”。此后每次填表,我会把“干部”两字工工整整地写在家庭成分那一栏里。

记得有一年学校传达中央通知,还有江青同志的啥子批示。原来是某省某县某公社的中学生跳河自杀,留下一份后来很有名的遗书:“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懂ABC,也要当革命接班人。”传达完后,学校就号召同学们给老师提意见。一时间凡被老师批评过而怀恨在心者,纷纷用铅笔写下歪歪斜斜的意见书,贴在教室门口的白墙上。还有一段老师号召同学们学雷锋拾金不昧,小朋友们那些日子两眼瞪得溜圆,都盼着能捡到点针头线脑的东西交到失物招领箱中去,这样就能在班会上被表扬一回。更有甚者有把自己的买零食的五分钱或一截铅笔交上去的,我好像也颠颠地上缴过一回路上拾到的半截粉笔头。

想到花荄,忘不了的还有文星阁。文星阁位于花荄镇外,现在的成青公路侧。该阁始建于清道光十年(1888年),完成于光绪四年(1878年),共13层,历时53年竣工。阁身全用土砖砌成,阁高28米,1984年7月11日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印象最强烈的是秋天收割之后,田里仍有稻桩排排行行,更有枝枝稻穗残留其间。日落前,我常常会与几个小友嘻笑玩耍于田间地头。记忆里远处天边残阳如血,头顶片片云似火烧。不远处的文星阁,土黄色灰蒙蒙雄浑古朴的塔身,让余晖抹上亮色,显得端庄秀丽。阁内明显是麻雀的居家之处,遥闻唧唧咋咋之声不停。 间或几只麻雀会破窗而出,追逐于树梢枝头。远处生产队打谷场忙了一天,三三两两走出收工的人们。回首处,可见镇头的瓦屋,村头的茅屋,缕缕炊烟。。。

三年级那年,父亲接我离开了花荄。那之后,除2002年路过时,透过车窗对大南街那间老屋地一瞥,我就再没回去过。听说后来花荄小学的地方成了花荄中学校址,而小学则搬到以前的花中旧址去了。长大以后爱读田园诗,如王绩的《野望》和《秋夜喜遇王处士》,或孟浩然的《过故人庄》。里面的句子,如“北场芸藿罢,东皋刈黍归” 或“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让我满眼都看得见儿时花荄的影子。2002年底,安县县城迁入花荄。可以想象当然会大兴土木,当年能记得的东西肯定都没了,估计只能留下一个文星阁。前些天网上消息文星阁毁于5月12日的大地震,闻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报道说大地震对花荄破坏也是惊人的,不知道我的那些小学同学都还好吗?


[此帖子已被 Bonjour 在 2008-6-3 0:30:27 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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